在我小小的未经尘世污染的心灵里,见识到的第一个最不同的人,是一个疯子。
在老家的村子里,大家大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熟人,甚至都冠同一个姓。而疯子也算是我家的亲戚,不过是那种得往上论好几辈才有关系的亲戚,加上那些辈的老人大都不在了,所以如今关系就不怎么亲了,但祖祖辈辈住得却不远。
因为在一个村的缘故,我们都知道疯子。疯子其实从前不疯的,大概是在他三四十岁的时候才突然成了疯子。什么原因我不清楚,我问别人,他们也都说不清楚,只说是一夜之间突然就疯了,似乎没什么征兆,很是玄乎。他家里有妻子和儿子,好在儿子那时候已经很大了,二十多岁已经能做家里的顶梁柱,才使一切没有完全朝向一个悲剧的方向走下去。
疯子的日常是流浪,儿子好几回把他找回家去,可只能安稳几天,之后他又出走了,想来他应当是喜欢大自然的罢,就这样后来索性也不找了,任他去。
小时候我常常能见到疯子。有记忆时,他总走过我家院子前的那条路。穿得很不寻常,不论春夏秋冬,都是那件军大衣,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很厚很长,军绿色,因为穿的时间太长前襟袖口都油黑油黑的,有时似乎还会带一个同色配套的帽子,全副武装,鞋是一双黑色布鞋,很脏也很破。身上前后左右乱七八糟挂一堆铁盆铁碗,还有一些不知为何的破烂,总之看着是个名副其实流浪汉,在我不知道他是个疯子的时候。
不过第一次见他,父亲就让我离他远些,并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告诉我,那是个疯子。那时我不怎么透彻地懂什么是疯子,我心里只有两个感受,一是他肯定和我们不一样,就算父亲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二是害怕,因为他的不同和父亲的警告。所以后来每次当他路过院前这段路时,我总会跑回家里,但因好奇又常趴在窗户上观察他的行为,他没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嘴里似乎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就那样一路走下去了。
直到有一次夏天,他又流浪到我家附近时,竟在一处土坡上坐了下来,四处张望一番,随即抓起手边的草放进了嘴里,我很是惊讶,原来他真的是个疯子。不仅我,母亲也看见了,母亲是个极善良的妇女,她立马找来一馒头给我,让我跑去给疯子。我当时很犹豫,想去也不想去,不想去是因为有点害怕,想去是因为我也可怜他,最后我还是去了。我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伸出拿馒头的手,他很快就接了过去,表情很兴奋,冲我笑笑,狼吞虎烟地吃了起来。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脸沾些土,很不干净,头发乱作一团,一笑发现竟然门牙也缺一颗。我呆站一下,转身又跑回家去。
那次之后,也算实践出真知,我知道疯子是好人。他不会伤害我,他还会笑。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我这样想,我曾见过一个亲戚逗他,问他认不认识自己,问他住在哪里,吃了什么,问他干嘛不回家总是乱跑,然后打量他身上挂的破烂,嘲笑着说挂这些有什么用,见疯子什么都不懂只会咿咿呀呀地叫,便自觉无趣扬长而去了。
我想以疯子的心智定然想不透人们的意思,也定然想不透这个世界,可是谁又能把这世界想得透呢。我有时候羡慕疯子,他在大自然里流浪,照耀着太阳散射出的光辉、枕着绿草闻着花香、听着鸟叫蝉鸣为旅途解闷,他逍遥自在,不为俗世所困,不为俗事所累。这些时候我都不免要怀疑上天的意图,你说命运待他不薄,可他做了半辈子的疯子,总归是受了苦的,可你说命运作弄他,他又享受了别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享受到的与自然朝夕相处的乐趣、无忧无虑的纯洁。所以我真看不透这世上的事啊。
我很多年没再见过他了,因为上学工作,一家人都不住在那里了,就也不知他后来怎样了。
直到前些日子又想起这些,我便向父亲问起他的近况,父亲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个疯子啊,死了好多年了吧。”
我怔然怅然,只点点头。突然想起疯子是有名字的,没记错他应该姓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