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时,《晴竹图》上的丝线在暖黄灯光里微微发亮。墨绿竹叶层层叠叠,绣于其上的诗句 "岁寒有贞姿,孤竹劲而直。虚心足以容,坚节不挠物",以金线勾勒,在暗处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红线绣成的 "子戊" 字样,悄然栖身竹节之下,像个隐秘的暗号,将十五年的时光静静封存。
恍惚间,记忆如潮水翻涌。那年除夕夜,电视里央视春晚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过年回家》的歌声轻柔婉转,化作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往昔与当下悄然缝缀,让岁月的痕迹在这一刻温柔重叠。
十五年前那个腊月十七,大寒节气的风裹着细碎冰晶。天津站的电子屏猩红明灭,阿兰背着深褐色皮包,包带两端的铜环,随着身体起伏轻晃,发出细微的叩击声,像是在敲打这座城市的冬夜。她拢紧围巾,睫毛上落着薄薄的霜,转身时围巾扬起的弧度,恍惚间叠印出旧日时光,勾起心底无尽眷恋。“叔叔,等我从老家回来,给您寄橄榄油!” 她笑着挥了挥手,羽绒服袖口露出半截红绳编织的平安结。我望着她挤入检票口的背影,直到人群将那抹红色彻底吞没,冷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才惊觉眼眶早已湿润。那时她北漂的疲惫藏在明亮的眼睛里,却坚持要在深夜的出租屋里,一针一线绣出这幅《晴竹图》。她说:“叔叔,竹子最有劲儿,您看见它就像看见老家的山。”
街边商铺的霓虹灯在记忆里闪烁,那年街道两旁早早挂起的五星红旗,映着匆匆归家的行人。她即将踏上南下的列车,而我在这座港口城市的寒风中,突然读懂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 的滋味。手机里商家的新年活动推送不断,商场的人潮如浪,可真正让我感到年味的,是她亲手绣的那幅画,是计划着要带回家的南方特产。
等待归家的日子里,连做饭都成了敷衍。街角卖煎饼果子的妇人成了每日慰藉,她递来煎饼时带着温度的眼神,和路灯下那对年轻夫妇带着女孩洒落的笑声,都成了异乡寒冬里零星的温暖。回到空荡荡的房间,QQ 的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团圆,只剩我被遗落在时光的缝隙里。
暮色漫过长安城阙时,今夜,我又站在窗前,看琉璃盏般的万家灯火自楼宇间倾泻。星河与人间灯海悄然重叠,将十五年前的月色揉碎在今夜的风里。那时的我蜷在冷蓝的屏幕光下,键盘敲击声叩响无眠长夜,那些滚烫的字句早已被时光蚀成模糊的虚影,唯有案头《晴竹图》里的刺绣,仍泛着湿润的绿意。
忽有苍老的问询穿过记忆的雾霭。十五年前的荧屏上,银发艺术家目光温厚如烛,向万千漂泊的灵魂轻声探问:“都到家了吗?” 这声呼唤与那个遥远春日里,阿兰仰着苹果般的小脸,用带着乡音的脆生生语调问道:“叔叔,您想家了吗?” 两重声音在夜色中交织成网,将岁月深处的乡愁轻轻打捞,化作窗外飘飞的柳絮,落满心头荒芜的旧巷。
画中的竹子依旧挺拔,丝线勾勒的竹叶仿佛还带着露水。这不仅是一幅刺绣,更是一段凝固的时光,承载着漂泊者对家的眷恋,和皖乡人之间珍贵的情谊。每当春晚的歌声响起,每当过年的气息萦绕,这幅《晴竹图》就会轻轻摇晃,摇出满室乡愁,摇出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温暖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