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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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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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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漫记:秦月照青海

暮色像融化的铅,缓缓坠入青海湖断崖之下。咸涩的风裹挟着四十年前的记忆扑来,我抚摸着崖壁上斑驳的刻痕 —— 那是 1978 年,我们新兵连在高原刻下的 “到此一游”。人群中,柏志平扶着额头,灰白的发丝在风中凌乱,这个因耳疾曾突然晕倒的 “老大哥”,即便身体尚未痊愈,却仍执意牵头完成这场酝酿许久的寻梦之旅。他望向湖面的眼神炽热如炬,仿佛要将岁月的遗憾都烧穿。而身后,同行的亲邻战友们已裹紧防寒服,在湖边踏浪而行。唯有陈宝祥仍穿着单薄的 T 恤,在呼啸的罡风中舒展太极招式,身影与断崖轮廓渐渐重叠。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场跨越时空的西行,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故地重游。

倒叙回溯至西安的骄阳下,古城墙的青砖正吞吐着千年余温。我们七人踩着明代城砖的凹痕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褶皱里。碑林的石碑沉默如老者,颜真卿的雄浑、柳公权的风骨在指尖流淌,恍惚间竟听见驼铃声穿透书院门的雕花窗棂。刘广云全程包揽团队花销事务,大到交通住宿,小到餐饮门票,桩桩件件亲力亲为。这差事虽繁琐细碎,他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举手投足间透着军人般的细致与担当。也正因这份周全,我们才能抛开俗务,把心完全交给旅途的风景。回民街的烟火气最是勾人,羊肉泡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战友们眼角的皱纹,辣子油的香气里,我们又变回了初入军营时馋嘴的少年。

华山之行堪称命运的隐喻。西峰索道载着我们悬在云海之上,沉香劈山的传说在耳畔回响。谢祖民执意攀登南峰,他佝偻的背影与笔直的悬崖形成刺眼的反差。当他终于在峰顶展开褪色的旧军装时,山风猎猎,竟将那件洗得发白的布料鼓成了出征的战旗。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我们这群老兵跋涉千里,何尝不是在寻找当年被高原风雪吹散的自己?

临潼的兵马俑坑像凝固的史诗。陶俑们两千年来保持着冲锋的姿态,眼神里还凝着始皇帝的霸气。而华清宫的温泉水仍在汩汩流淌,杨玉环的霓裳羽衣早已化作青烟,唯有长生殿的飞檐还在诉说着 “在天愿作比翼鸟” 的誓言。历史的宏大与个人的渺小在此碰撞,让我们这些亲历过时代浪潮的老兵,也不禁生出沧海一粟的喟叹。

当黄土高原的风裹挟着壶口瀑布的水雾扑面而来,我听见了大地的心跳。浑浊的黄河水在峡谷中咆哮,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豪情都倾泻而出。南泥湾的稻田已不见当年的垦荒身影,但那首 “花篮的花儿香” 仍在风中飘荡。在延安,修缮中的杨家岭旧址像一道未愈的伤疤,隔着延河遥望宝塔山,突然明白有些精神永远不会被脚手架困住。

进入青海的瞬间,空气变得稀薄而锋利。原子城纪念馆的陈列柜里,泛黄的图纸与生锈的工具沉默地讲述着惊天动地的往事。金银滩的牧草拂过裤脚,恍惚间又回到新兵连的训练场上。关角山的垭口海拔 3887 米,我们在寒风中紧紧相拥,四十年的时光竟敌不过此刻滚烫的泪水。德令哈的海子纪念馆与我们的营地旧址隔河相望,“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的诗句,与当年营房里的熄灯号在记忆里重叠。

青海湖断崖是这场旅程的诗眼。夕阳将湖面染成琥珀色,陈宝祥的太极招式行云流水,仿佛要将四十年的风霜都融进一招一式里。而不远处,王守岩正举着手机凝神取景 —— 他是我的亲邻,也是村里走出的青年才俊。虽未当过兵,年纪比我们小,却在西行路上成了最执着的光影记录者。他的镜头不止于定格风景与笑靥,更非仅为佐证重逢;而是以我们这代人的视角,捕捉世界的寂静与喧嚣、优雅与繁华 —— 那些被时光揉碎的风霜、藏在皱纹里的故事、重逢时欲言又止的感慨,都被他悄然融进照片的肌理。当快门按下,光阴化作可触摸的记忆切片,在取景框里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祖民夫人吸着氧气仍坚持下车,她苍白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比任何经幡都要鲜艳。返程时,倒淌河的水依旧逆流而上,茶卡盐湖倒映着苍老面容与年轻灵魂,塔尔寺的转经筒悠悠转动,仿佛在说:所有重逢,都是久别后的回归。

如今坐在书房翻看照片,青海湖断崖的暮色又一次漫上心头。或许我们寻找的从来不是某个地点,而是高原烈日下打隧道的战友、西安城墙边碰杯的自己,是无数被时光掩埋的瞬间。秦月依旧照着八百里秦川,而青海湖的浪花,始终在心底翻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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