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一本线装书,扉页的折痕如同岁月的掌纹,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几缕陈年的墨香。这味道里裹着松烟的清苦、宣纸的质朴,还有时光酿成的醇厚,像极了老茶盏里浮沉着的往事,氤氲间将人拽进记忆的褶皱里 —— 那里总坐着语文老师含笑的身影。
少年时,每去老师的书房,总飘着这样的气息。老师的檀木书架上,线装书整齐排列,深褐色的函套泛着温润的光。他总爱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敲第三层书架:“这本《昭明文选》留着给你读,上次见你盯着注释里的‘蒹葭苍苍’出神呢。” 那些被他特意留出的书,书脊总比别处光亮些,像是被反复摩挲过的期待。有的书角微微卷起,是他逐字讲解时折下的记号;有的页面留着朱笔小注,“此处平仄当细品” 的字迹温润如春风;还有的夹着他亲手采的玉兰花瓣,说 “香气能润字”,干枯后仍带着清浅的甜。我常踮着脚取下一本,他便搬来竹凳坐在旁边,看我解开束带时笑眼弯弯:“慢些,这书比你爷爷岁数还大。” 书页翻动的 “沙沙” 声里,总混着他低沉的讲解,像把墨香揉进了话音里。
记忆最深的是那本蓝布面《唐诗三百首》,封皮被他磨得发亮,扉页师祖的题字旁,多了行他补的小楷:“赠吾生,盼其知诗中真意。” 那个夏夜暴雨倾盆,我抱着被批注圈点的作业来问,他竟泡了两杯碧螺春,说要 “以茶佐诗”。听他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吟诵 “春江潮水连海平”,指尖在 “潮” 字上轻轻一点:“你看这三点水,多像江里翻涌的浪。” 书中的文字便随着墨香与茶香,化作流动的星河,淌进我少小的心田。那时不懂平仄的妙处,只觉得他说话时,眼镜片后的光比窗外的闪电更亮,那些带着韵律的句子,经他一说,便成了会呼吸的生灵。
后来离校当兵,背包里除了军装,还有他塞进来的线装小楷字帖。“想看书了就写写,字里能藏心事。” 他送别的话还在耳畔,字帖里竟夹着张他手抄的《从军行》,笔锋里藏着担忧与期许。在异乡的深夜,每当思念如潮水般涌来时,便展开字帖,细细摩挲着纸页上凹陷的墨迹。那是古人用毛笔一笔一划留下的痕迹,更混着他落笔时的力道 —— 仿佛能跨越时空,感受到师徒二人的温度在字里相逢。墨香混着台灯的暖光,将乡愁熨烫得平平整整,妥帖地收藏进他批注的 “莫愁前路无知己” 里。
探亲那年,再去老师的书房,檀木书架蒙了层薄灰,却在第三层留着块格外干净的地方 —— 正是我常取书的位置。轻轻抽出那本《唐诗三百首》,蓝布封皮上竟多了道新的折痕,像是不久前还被人翻阅过。翻到 “春风又绿江南岸” 那页,发现夹着片新鲜的银杏叶,黄得透亮,显然是他见我要来,特意去院子里采的。墨香依旧,只是混着他咳嗽时的药味,添了几分让人心疼的沧桑。书里夹着的老照片里,有张是他教我写诗的模样,少年歪着头握笔,他站在身后扶着我的手,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
或许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世界,而老师的偏爱,是墨香里最绵长的韵脚。那些被他圈点的诗句,被他压平的花瓣,被他温热的茶渍,都成了书痕里的星辰。如今再翻书页,不仅是触摸历史,更是在拥抱那双曾为我指点平仄的手。墨香袅袅间,仿佛又听见他说:“字要慢慢写,日子要细细品。” 而那些藏在书里的时光,早已在心底长成了永不凋零的常青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