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裹着几分草木的凉,掠过人颊时,竟牵出一缕熟悉的水汽 —— 是芡河的味道。算起来,我已好些年未曾踏足那片河岸,可记忆里的波光、花香与身影,却依旧清晰得像昨夜刚温过的旧梦。
它自荆山口上游绕出,曲曲折折汇入淮河,本是淮河万千支流里不起眼的一条,水却清得格外入心:能看见水底细沙里钻动的鱼虾,能映出岸边草木的绿与天上流云的白,连河风掠过水面时,都像裹着一层透亮的凉,把寻常河流的浑浊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满河的澄澈,漫着股山野间独有的灵秀。
第一次和白露来这儿,是个初夏的午后。阳光穿过岸边的杨树叶,在河面洒下碎金似的光斑,风里飘着青草和水藻的淡香。她忽然停住脚,没等我多问,就伸手扯着自己的上衣领口往下褪 —— 那会儿我们都还小,不懂什么避讳,见她脱了衣裳撂在岸边草棵上,我也跟着扒下衣服,随手叠在她的衣裳旁边。
她踩着河沿软乎乎的泥先下了水,水漫到腰际时回头冲我扬手,我连忙也蹚着水凑过去,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在清亮亮的河水里。她笑着伸双手去舀水,水花溅在我脸上,凉丝丝的,又裹着点太阳晒透的温乎气。就在那瞬间,我竟觉得整条河都亮了 —— 不是阳光的反射,是从她眼底漫到水里的光,温温柔柔的,把河水都染得暖了。
浪花轻轻拍着岸,每一朵都捧着细碎的银,又像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撒在水面,而她站在光里,发梢滴着水珠,抬头冲我笑:“你看,这河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这河畔的常客。白露说她最爱虞美人,说那红热烈得像藏不住的心意。于是某个周末,我们挎着竹篮去河岸拔猪草,待到夕阳西斜。她蹲在草地上摘小蓝花,指尖拂过草叶时格外轻,我就提着篮子在旁等,看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开满小野花的草地上。
“下周还来吗?我在这儿等你。”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我望着她,望着风里飘来的虞美人花苞,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软乎乎的,又带着点不敢碰的怯。
后来虞美人开了,一片火红沿着河岸铺展开,像给这条河系了条红丝带。每次我们并肩走,花瓣总会落在肩头,白露就笑着说:“你看,花期在跟着我们的脚印走呢。” 可我总盯着她发间的花瓣,心里藏着点说不出的疼 —— 疼这份好太轻太脆,怕一说出口,就碎了。
最难忘是某个夏夜。我们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月光像层薄纱,轻轻盖在身上,连草叶上的露珠都闪着光。不知何时,我们的影子在月光下叠在了一起,她的发梢被风吹起,细细软软地缠在我的衣领上。我想伸手帮她拨开,手指抬到半空又停住,怕扰了这满河的静。
风穿过白杨树叶,沙沙声里,白露忽然轻声开口:“你看那边的白杨树,总并排站着,不管风吹雨打都不分开。”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两棵年轻的白杨树在月光下舒展枝叶,像一对守着河的伙伴。
“以后我们也像它们一样好不好?每年这个时候都来这儿,就当是我们的约定。”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我用力点头,月光下,她的笑容比头顶的星星还要亮。
后来我因升学去了县城,她仍留在村里。那时每周我从学校回来,总会先往河畔跑,她早就在那儿等了。我们沿着河岸慢慢走,听河水潺潺流,聊我在县城的课、她在村里的事,时光就裹在风里,温柔得让人不想走。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 “县社联营砂石厂” 工作,日子忽然忙了起来,回村的次数少了,见她的机会也渐渐稀了。
直到有一回,生产队组织社员来厂里拉石头。我远远望见她 —— 她正和父亲一道,吃力地拽着一辆架子车。身子弯得很沉,绳子勒在肩上,可脚下的步子却一刻没停。那道单薄的身影立在飞扬的尘土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那天下班后,我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然回到宿舍。推开门的瞬间愣了神:原本随意堆着的衣服叠得方方正正,被子铺得平平整整,连桌角的杂物都归置得妥当。不用问,我心里清清楚,—— 是她来了。刚好是我不在的时候,悄悄推开这扇宿舍门,为我打理好了一切,连空气里都像留着她的气息。
再后来,我去参军了。离开前,我们最后一次去了河畔。虞美人开得正盛,那两棵白杨树也长高了些。我们没说太多话,只是沿着河岸走了一遍又一遍,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记得我们的约定。” 分别时她笑着说,可我看见她的眼眶红了,风把她的声音吹得轻轻的,却刻进了我心里。
这些年里,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条河。有的水比这河宽,有的比这河清,可再也没有一条河,能在有人伸手舀水时,漫出那样温柔的光;再也没有一片虞美人,能红得那样热烈,像藏在心底的心意;也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和我在月光下叠着影子,许下关于白杨树的约定。
今年初秋,我终于回到了这河畔。可河岸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虞美人没了踪影,河水漫过旧岸,直抵坝边,连那两棵白杨树也不见了。我蹲在岸边,像白露当年那样,伸手去舀河里的水。指尖触到水的瞬间,清凉的触感忽然和从前重叠 —— 河水好像又亮了起来,浪花捧着碎银似的星,在水面上跳跃。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她站在光里,发梢滴着水珠,笑着说:“你看,这河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风过河岸,虞美人的清甜已远,心却被这风掀得发烫 —— 像翻开旧相册,每页都闪着初夏的光。我知道,纵岁月流转、河岸变迁,纵山海相隔、音信渐远,那个河畔约定,始终嵌在心底最软处,从未褪色。
我心上的河畔永是原模样:虞美人年年红透,揉着当年的阳光;白杨树岁岁并肩,在月光里拢着旧影。
而我会永远记得:蝉鸣轻响的午后,清凌河水漫过脚边,她笑着牵我手,在风与花香里,许下了这辈子最暖的约定。风会停,花会谢,唯有这份约定,伴我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