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那枚泛着冷光的枪托,在掌心留下的硌痕,四十七年未曾淡去。我总爱把这截退役的枪托摆在书桌一角,木纹里嵌着的青海沙粒,经岁月摩挲已泛出温润的光 —— 像极了母亲当年纳的布鞋里,那层被脚汗浸软的艾草,都是时光舍不得磨碎的念想。有时指尖划过枪托的纹路,会忽然想起 1978 年蚌埠火车站的晨光,闷罐车 “哐当” 的轰鸣里,母亲围裙上的面粉还没擦净,红帽徽却已被她的目光焐得发烫。
一、春风里的告别:那枚没说出口的牵挂
1978 年 3 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公社大院的喇叭把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的旋律揉进东风里,吹得晒谷场的麦秸都晃着光。我攥着新军装的衣角,指缝里的汗把橄榄绿洇出浅痕 —— 这布料比老证爷带我义务劳动时穿的粗布褂子软,却没那褂子贴肤,许是少了田埂上的泥土气。
老证爷把我、柏志平、陈宝祥往队伍里推时,袖口蹭过我胳膊,还是当年那熟悉的糙劲。队伍前头的闫排长,脸黑得像被高原太阳泡透的煤块,守侠姑娘凑过来咬耳朵:“俺家锅铲子都没这么黑!” 我笑出声的瞬间,却看见人群后母亲正用围裙擦眼,围裙角沾着的面粉,是早上给我烙饼时蹭的 —— 她总说 “烙饼要烫面才筋道”,就像她养我,总把牵挂藏在没说出口的话里。
出发前那晚的高烧,把我烧得昏昏沉沉。床头粗瓷碗里,守萍姑娘熬的姜汤飘着药香,母亲的手掌始终贴在我额头上,像块温温的老玉。天快亮时,我听见她跟邻居念叨:“这孩子犟,到部队可别受委屈。” 我赶紧闭眼装睡,怕眼泪掉下来,砸破她刻意装出的平静。收拾背包时,我把那双布鞋悄悄塞进去 —— 鞋里的艾草是前一年端午采的,母亲说 “艾草能驱寒”,后来在哈尔盖的雪夜里,我才懂这 “驱寒”,驱的是想家时的冷。
公社的欢送会在锣鼓声里开场,大红光荣花别在胸前,针脚细密得硌人。对着国旗宣誓时,我的声音发颤,像田埂上被风晃的麦秆 —— 不是怕,是激动,是觉得胸口揣着的不只是光荣花,还有全公社的盼头。闫排长的嗓门比喇叭还亮:“把东庙公社的好娃,送进部队大熔炉!” 他喊得格外用力,喉结上下滚动,我看见他眼底闪着光 —— 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在高原待了八年,送过好几批新兵,每回都像送自家娃出门。
登上解放卡车时,我看见二姐站在最前头。她刚生完小外甥没满月,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红蝴蝶。车开动时我喊 “二姐再见”,她挥着手,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后来二姐在信里说,我走后母亲坐在我空床上哭了三天,饭都没吃几口 —— 原来母亲的牵挂从不是 “早点回来”,是 “别受委屈”,是她明知部队苦,却还是把我推去更远的地方,因为她懂 “好娃要去该去的地方”。
二、雪地里的锤炼:那截冻硬的青春
蚌埠火车站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闷罐车像只厚重的铁盒子卧在铁轨上。钻进车厢时,芦苇席的潮气裹着干草味扑过来,天窗漏下的光里,尘埃像受惊的小虫乱飞。闫排长关上车门,只留道窄缝透气,“哐当” 一声闷响后,站台上的人影慢慢缩成光点 ——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告别不是转身就走,是把家乡的光,一点点收进心里。
车厢里的暗下来时,有人开始啜泣。闫排长突然站起来,铁皮车厢里的回声把他的话撑得格外亮:“从今天起,你们是军人!” 我们齐声应 “是”,声音撞在铁皮上弹回来,竟有了点热血沸腾的劲。夜里他教我们唱《战友之歌》,有人跑调跑得离谱,却没人笑 —— 歌声裹着火车的轰鸣,把想家的心思都揉进 “战友亲如兄弟” 里,原来孤独的人凑在一起,就能把冷日子焐热。
哈尔盖的风是在车门拉开时扑进来的,裹着雪粒往鼻腔里钻,像无数根小冰针。跳下车的瞬间,祁连山的雪顶晃得人睁不开眼,草原的枯草裹着薄雪,被风刮得贴在地上 —— 天地间只剩白与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寒风里发颤。有人扶着车门呕吐,有人抱着头蹲在雪地里,我也觉得太阳穴突突跳,每口气都像吞了冰碴子。这便是高原给我们的见面礼:它从不用温柔的方式欢迎你,却会在你撑住后,把最硬的骨头给你。
军皮大衣递到手里时,粗粝的皮毛蹭着脖子,暖意却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我把领子立起来,望着远处的雪山忽然懂了:这高原的冷,不是要冻僵你,是要让你知道,暖意要靠自己攥紧 —— 就像后来叠被子,班长说 “豆腐块的棱角,是磨出来的”。我练了半个月,手指磨得发红,终于能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可班长摸了摸说:“还少点劲 —— 军人的被子,要透着股站得稳的硬气。”
队列训练时,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正步走的脚步声在雪地上荡着回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头晕得厉害,可我咬着牙没松劲 —— 我怕连长说 “不行”,更怕想起母亲的目光。投弹训练时,我起初只能投二十米,连长打趣 “要炸自己”,我红着脸练了无数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就用热毛巾敷完接着练。实弹测试那天飘着雪,手榴弹划出的弧线落在四十米靶区时,我忽然觉得,这高原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最难忘是那个雪夜的岗楼。处机关的战友在巴音河畔遇袭后,我们改成两人站岗,枪也换成了全自动。我站在两层高的岗楼上,雪花落在肩上就化了,铁路方向的路灯透过雪雾,在铁轨上洒下片朦胧的光。忽然听见 “咯吱咯吱” 的脚步声,我按在枪托上的手瞬间绷紧:“口令!” 那人顿了顿,声音发颤:“陈班长…… 是我,木工班老林。” 后来才知道,他修门窗错过了口令传达,雪地里走了半小时,就怕惊扰了岗哨。
那天夜里,我握着枪托站了很久。风刮过铁丝网的 “哗啦” 声里,忽然想起母亲纳的布鞋 —— 鞋里的艾草香,和这枪托上的雪粒味,竟都是 “守护” 的味道:母亲守着家,我守着营区,老林守着营区的门窗,我们都在守着自己该守的东西。原来所谓成长,就是从被人守护,变成守护别人;所谓军人,就是把 “怕” 藏起来,把 “敢” 亮出来。
三、年轮里的回响:那截不会褪色的时光
1984 年 1 月,百万裁军的浪潮涌到营区时,德令哈的雪还没化。我站在军旗下,抬手敬最后一个军礼,指尖触到帽檐的刹那,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 不是舍不得军装,是舍不得那六年里,把我从毛头小子磨成能扛事的人的日子。摘下领章帽徽时,连长攥着我的手腕,指腹蹭过我腕上当年训练磨出的老茧:“不管穿不穿军装,别丢了军人的劲。” 他的手粗糙得像营区外的老树皮,却比任何时候都暖。
如今我把那截枪托摆在书桌前,木纹里的沙粒,早已和母亲布鞋里的艾草一样,成了我生命里的 “定海神针”。有时儿子问我:“爸,这木头有啥好的?” 我会把他的手放在枪托上,让他摸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这每一道纹,都是你奶奶当年没说出口的牵挂,是哈尔盖雪地里没冻僵的热血,是战友们一起唱过的歌 —— 这些都是时光给的年轮,比任何东西都金贵。”
四十七年过去,母亲早已不在,可每当我摸到枪托的硌痕,还是会想起 1978 年的春风,想起她围裙上的面粉,想起她说 “好娃要去该去的地方”。原来有些记忆从不会褪色,它们会像枪托上的年轮,一圈圈长在生命里,让你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难,都能想起自己曾在雪地里站过岗,曾把冷日子焐热过,曾是个能扛事的军人。
这截枪托,早已不是武器的一部分,是我与 1978 年的对话,是我与母亲的对话,是我与那段青春的对话。它让我懂: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曾把风雪挡在身前;所谓人生底气,不过是那段硬日子,给你磨出的不垮的劲。而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故事,会一直陪着我,像母亲当年的目光,像高原的阳光,永远暖着,永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