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家乡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刮过脸颊时,总带着些旧时光的味道。站在父亲住过的老屋前,木门上的铜环锈成了深绿,像被岁月浸透的泪痕。隔着敞着的窗口往里望,锄头、铁锨在角落里静立,木柄被无数次掌心的摩挲磨得发亮,阳光漏进来,尘埃在光里轻轻飘 —— 恍惚间,竟看见父亲扛着犁杖从光里走出来,晨光落在他肩上,犁尖沾着的泥土还带着湿气,脚步踩在田埂上,闷声作响,背影在远处缩成小小的一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扎实。
这是父亲离开我的第二十八个清明。我总怕日子久了,会忘了他掌心的温度,忘了他咳嗽时沙哑的声响,可每当风掠过故乡的田埂,那些记忆就会像芡河里的水波,一圈圈漾开,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总想起 1997 年 7 月 6 日那个傍晚,19 点 35 分,父亲突然绽开一个极浅的笑,像耗尽了毕生力气才撑起的嘴角,随后便永远合上了眼。我抱着他的身体,尚有余温,可指尖触到的骨头却硌得人生疼 —— 那个曾能扛起三百斤货物、拉着大船在芡河上 “呼呼” 前行的汉子,那个年轻时体重一百五十斤、胳膊上肌肉像铁块一样硬实的父亲,最终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十八天滴水未进,他就那样硬撑着,等我从外地赶回来。
那天的雨下得很细,像牛毛,落在屋檐上 “沙沙” 响,像是谁在低声哭。侄女小云在门口喊 “你们看谁来了” 时,我几乎是跑着冲进堂屋的。父亲躺在病榻上,双眼深深凹陷,嘴唇干裂得渗着血,看见我,干枯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大姐哭着说:“18 天没吃没喝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呢!” 我攥住他的手,那双手曾拉过纤、扶过犁、喂过牲口,掌心的老茧硬得像石头,此刻却瘦得只剩皮包骨,指关节突兀地凸起。“爹,我回来了。” 我贴着他耳朵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昏迷中的他竟奇迹般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直直盯着我,嘴角颤了颤,两行泪顺着两鬓滑下来,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两个孩子凑到床边喊 “爷爷”,父亲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姐姐想按住他,他却固执地用力,我赶紧伸手把他扶进怀里。他的头抵着我的胸口,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还伴着一声接一声的轻咳 —— 那是常年抽廉价烟叶落下的病根。我想起有次回家,看见他在菜园里侍弄辣椒,嘴里含着烟袋,咳嗽起来身子都在抖,嘶哑的声响像铁锤一样砸在我心上。我给他买了 “神功元气袋”,他皱着眉说 “浪费”,可转身去给我倒水时,嘴角却藏着一丝笑意。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再后来,他连喝口水都成了奢望。
父亲的目光落在哭红了眼的孙子陈涛身上,枯瘦的手抬了抬,又无力地落下。嫂子轻声问:“您是想让涛涛坐下吗?”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前妻要卖房子,我跟父亲商量时,他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烟袋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沉默了很久才说:“好好的日子你不过,房子卖了,地要给涛涛留着。” 那时他的声音还很洪亮,不像此刻这般连呼吸都要费尽全力。原来他心里,从来都记挂着这个家,记挂着孙辈的将来。
那天晚上,父亲就走了。他走时很安详,像是终于卸下了一辈子的重担。第二天,家里挤满了人。消息像长了脚似的,传遍了相邻几个村子 —— 扛着锄头的乡亲放下了地里的活,背着布包的乡村教师暂别了课堂,穿着中山装的干部也特意赶来,都要送父亲最后一程。灵柩前,有人鞠躬,有人抹泪,有人虔诚地下跪,嘴里念叨着:“老陈啊,您是好人啊”“上次暴雨冲了我家麦场,要不是您帮我家抢收,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我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鼻子忽然发酸。父亲这辈子没留下什么贵重东西,却用一辈子的忠厚实在,在乡亲们心里攒下了沉甸甸的分量。
送葬那天,按家乡的风俗,女人们留在家里,男人们光着脚踩在土路上。陈涛抱着爷爷的遗像,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大姐夫头顶着劳盆,哥哥在一旁稳稳扶着。走到十字路口时,“哐当” 一声,劳盆摔得粉碎,碎屑溅在地上,像父亲一辈子没说出口的辛苦。十几个人抬着用十二根整木做的灵柩,累了想歇,我们儿孙就齐齐跪下。过小桥时,哥哥对着灵柩喊 “我爹,过桥了”,声音飘在田野里,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只有风吹过麦田的 “沙沙” 声,像是父亲轻轻应了一声。
父亲的墓室挖在村东头的田埂边,离母亲的坟只有两百米。当灵柩缓缓放进墓室,新翻的泥土一点点盖住棺材时,我忽然想起他打理的菜园 —— 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似火,生姜埋在土里,扒出来满是新鲜的气息。他总说 “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回报”,如今他躺在这片土地里,该是安心了吧。
这些年,我总在奔波辗转,先在京津两地落脚,后来又到贵阳、成都生活,如今回到了西安。每当夜幕降临,站在窗前望着满城灯火,总会想起故乡的老屋,想起父亲的一辈子。他九岁就跟着二爷、三爷上船拉纤,芡河的水涨了又落,他把缆绳勒在肩上,顶着杂草编的草帽,在滚烫的河岸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汗水砸在地上瞬间就蒸发;快解放时到处不太平,他挑着装满香油的木桶走村串户,香油的香气飘得远,一趟能挣三块光洋,他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都藏在床板底下的布包里,那是家里的 “救命钱”;土改那年,他用攒下的钱买了二十多亩地,本想靠种地让日子好过些,却因为待人宽厚,没被划为地主,反倒成了中农;“大跃进” 时,他去江西景德镇的瓷器厂做工,月工资四十二块,算是当时的 “高收入”,特意回来想带哥哥一起去,却被生产队和大舅拦着,最后连自己也没能回去,从此在家务农,喂牛、烤烟叶、扶犁耕地,一干就是一辈子。
父亲这一辈子,就像故乡田埂上的老榆树,沉默着扎根在清贫的泥土里,却用几十年如一日的坚韧,为我们撑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荫凉。他没读过书,却懂得做人要踏实,待人要宽厚;他没说过什么大道理,却用一辈子的勤恳,教会我们日子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今年回老家,我在父亲的坟前蹲了很久。风卷着故乡的土腥味掠过,拂动坟头的野草,也吹得我眼眶发潮。我伸手抚过坟前的泥土,指尖触到的微凉,像极了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时,掌心的温度。恍惚间,仿佛看见父亲从不远处的菜园走来,还是当年那身材魁梧的模样,手里握着他常用的那把旧锄头,笑着朝我喊:“多硕,回来啦?”
风又吹过,野草 “沙沙” 作响,像是父亲的回应。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变成了故乡的风,吹过田埂时会带来麦香;他变成了田埂上的草,在春天里长出新绿;他变成了菜园里的土,滋养着一茬又一茬的蔬菜。他永远守着这片他热爱的土地,守着他牵挂的我们。
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愧疚,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终将随着岁月,在这片土地上慢慢沉淀,化作最温暖的力量,支撑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因为我知道,父亲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看着我像他一样,踏实做人,勤恳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