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窗玻璃先白了,像谁悄悄敷了层薄粉。我裹紧娘缝的蓝棉袄推开门,腊月的风跟小刀子似的,往领子里、袖管里钻,鼻尖瞬间凝了层细霜,连哈出的气都带着白花花的雾。门前的菜畦就在眼前,远远望去一片白茫茫 —— 不是雪,是霜花爬满了白菜叶,给那些蜷缩着的绿,镶了层碎钻似的边,倒比过年时窗纸上的冰花还要好看。
这畦白菜是秋末种的,父亲总说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还能种荞麦”,当初撒种时,他手把手教我刨坑,说 “白菜要密,萝卜要稀”,还特意留了这畦最壮的,说 “霜打的白菜赛蜜糖”,非得等腊月天霜气足了再收,吃着才甜。此刻它们个个裹得紧实,外层的老叶泛着深绿,叶边卷着点褐,像父亲冻得发红的耳尖,可我忍不住伸手往里探,嫩黄的芯子还藏着软乎乎的暖,沾在指尖的霜粒化了,凉丝丝的,倒让人想起夏天含在嘴里的薄荷糖。
霜花最偏爱这些褶皱,一片一片沾在叶缝里,有的凝成细沙似的颗粒,有的顺着叶脉铺成薄薄的冰片,风一吹,簌簌往下落,落在手背上凉得人一激灵,我却舍不得拂掉 —— 小时候总听母亲说 “霜花沾手,来年丰收”,便觉得这白花花的霜是好东西,能护着菜,也能护着我们的日子。
父亲比我起得更早,此刻正蹲在菜畦边,手里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旧镰刀,指尖先触到一层冰凉,再往下探,才摸到菜叶里藏着的软。他动作轻得很,像是怕惊着熟睡的娃娃,先把白菜周围的霜轻轻扫开,再顺着根部慢慢割,刀刃划过土埂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你看这霜,看着冷,其实是护着菜呢。” 他直起身时,呼出的白气裹着话音,在霜花上绕了圈,“霜重见晴天,瑞雪兆丰年,夜里零下好几度,霜一盖,倒给菜叶裹了层‘保护膜’,芯子里的甜气一点没跑,炖粉条才香。”
我蹲下来看他割好的白菜,外层的叶子上还挂着霜,刚爬过墙头的阳光照在霜粒上,亮得晃眼,刺得人眼睛发酸。父亲把白菜往竹筐里码,码得整整齐齐,还不忘把外层的老叶再拢一拢,像给我掖被角时那样仔细。“这棵最壮,” 他指着筐里一颗圆滚滚的白菜,霜花还沾在叶尖,“去年你娘用它炖粉条,你吃了一大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还说‘百菜不如白菜鲜’,记不记得?”
我忽然想起昨夜,起夜时看见门前有昏黄的光,悄悄扒着窗缝看,是父亲举着马灯站在菜畦边。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没靠近白菜,就远远站着,眼神软得像看熟睡的我,偶尔伸手拂掉灯芯上的灰。那时我还跟娘偷偷笑他 “操心太过,跟护着宝贝似的”,此刻摸着白菜叶里藏着的暖,才懂那不是操心 —— 是把日子里的盼头,把对我们的牵挂,都种进了这畦菜里,就像他常说的 “种地看收成,过日子看人心”,一颗白菜里,藏着的是最实在的念想。
太阳越升越高,霜花开始化了,顺着菜叶往下淌,滴在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像谁悄悄掉了眼泪。父亲把筐子扛在肩上,竹筐晃了晃,白菜叶上的水珠落在他的黑布棉袄上,晕开小小的印子。“回家炖白菜,再打两个鸡蛋,你娘准早就把锅烧好了。” 他走在前头,声音裹在风里,却暖得能化开霜。
我跟在后面,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筐里那些还带着霜气的白菜,忽然觉得,这腊月的霜天也没那么冷了。霜花爬上白菜时,爬的不只是菜叶,是少年时代里乡土的烟火,是父亲藏在细节里的爱,是日子里最踏实的暖 —— 就像父亲说的,霜是护着菜的,而这些裹着霜的菜,这些藏着俗语里的道理,藏着父亲的牵挂的日子,是护着我长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