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萦孤影

案头一盏清灯，摊开李白的诗集，目光猝然定格在《独坐敬亭山》的二十字间，竟怔怔移不开眼。“泪萦孤影” 四字忽从心底浮起，恰是这位诗仙晚年心境的精准描摹——不是仗剑天涯的疏狂，不是斗酒诗百篇的放达，而是年过花甲、饱经沧桑后，凝于山水间的一抹寂寥，读来直教人心头发紧。

这是李白第七次，亦是最后一次踏足宣城。彼时的他，早已不是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的清逸诗人。安史之乱的烽火、蒙冤入狱的屈辱、带罪流放的颠沛，一点点磨蚀了他的少年意气。往日里亲朋如云、北楼纵酒、敬亭论诗的盛景早已成烟，如今伴他左右的，唯有一座沉默的山，一片空旷的天，以及一身化不开的 “泪萦孤影” 之境。

敬亭山本是 “东临宛溪，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 的胜境，可在李白眼中，万千景致皆成孤独的注脚。他只拣了 “众鸟” 与 “孤云” 入诗，便将满心孤寂铺展得淋漓尽致。这让我想起他《月下独酌》中的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同是天地间的孑然，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姿态 —— 前者是 “泪萦孤影” 般被世界轻弃的寂寥，后者是主动拥抱孤独的旷达。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读这两句时，仿佛能看见李白伫立山巅的身影，那抹 “泪萦孤影” 的模样，在天地间愈发清晰。天上的鸟儿一只只振翅远去，直至隐没于天际；辽阔苍穹中仅存的一片孤云，也慢悠悠地飘向远方，不做片刻停留。万物都在背离，天地间只剩他一人。这份孤独不是转瞬即逝的怅惘，而是刻入骨髓的空寂。一个 “闲” 字，用得极见匠心：既写孤云自在离去的姿态，更藏着李白心底的不舍与无奈 —— 连天边的云都能随性而去，而他的理想、他的知己，却早已散落天涯，无处追寻。

这哪里是写云，分明是写他自己，写一个被时代遗弃、被命运放逐的孤独灵魂。正如他在《秋浦歌》中喟叹：“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不仅是苍苍白发，更是无尽的愁绪与孤峭，为 “泪萦孤影” 添了最深的注脚。

可李白终究是李白，即便深陷 “泪萦孤影” 之境，也能酿出浪漫的回响。“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他将沉默的山峦人格化，赋予它温度与灵性。当鸟兽远去、天地寂寥，唯有敬亭山静静伫立，与他四目相对，不离不弃。世人常言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彼时的李白，知己便是这座山 —— 山与影相融，情与景相依，成了他晚年对抗孤独、慰藉 “泪萦” 心境的最温暖力量。

这让我想起他《夜泊牛渚怀古》中的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同是对知己的追寻，同是知音难觅的孤独。山愈是 “有情”，愈衬得人间 “无情”：朝堂的冷遇、世俗的排挤、亲朋的离散，都在这 “相看不厌” 中愈发清晰。他望着山，山也望着他，这无声的对望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委屈与不甘，也藏着他对精神慰藉的最后渴求，让 “泪萦孤影” 的痛感多了几分柔软。

合上书页，眼前仿佛浮现出敬亭山上那抹孤影。李白的一生，是追光的一生：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被赏识，可命运却总将他推向孤独的彼岸。从 “孤帆一片日边来” 到 “孤灯不明思欲绝”，从 “孤蓬万里征” 到 “独笑还自倾”，“孤” 字成了他诗歌中最醒目的印记，亦是 “泪萦孤影” 最真切的生命底色。

这首《独坐敬亭山》，便是 “泪萦孤影” 的极致写照。短短二十字，道尽了怀才不遇的苦闷、历经沧桑的疲惫，也藏着他与自然相融的通透。自古以来，诗人多孤独，而李白的 “泪萦孤影”，从不是小家子气的哀怨，而是 “谪仙人” 的孤高与悲壮 —— 即便无人懂他，他也能与山为友，与月为邻，在孤独中坚守本心。

千百年后，我在灯下读这首诗，依旧能感受到那份 “泪萦孤影” 的痛感。泪意并非为他的坎坷境遇而涌，而是为那份极致孤独中的坚守与浪漫而动容。李白的 “泪萦孤影”，早已超越了个人的悲欢，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即便身处绝境，也要保持对世界的温柔，对知己的渴求。

敬亭山影与诗仙孤影，凝作永恒的重叠。读诗的片刻，我便与千年诗魂隔空相望 —— 在他清寂的剪影里，触见心底潜藏的相似孤寂；更望见孤独背后，那份不肯屈从、不愿将就的生命力量。

这便是我读李白晚年孤独的深层体悟：恰是这份跨世共鸣，让我于灯下读诗的须臾，与他深深共情，读懂他孤高背后的坚守，也读懂孤独本有的重量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