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带凝着晨霜,凉丝丝浸着指尖,我踩着厚底棉鞋往学校赶。刚拐过村头那口水井,风里忽然漫来些软乎乎的白絮 —— 是雪,今年冬天下得最早的一场雪,正慢悠悠斜斜飘着,落在上学必经的庄稼地上。
路两旁的麦田还没褪尽绿意,一畦畦麦苗青嫩得能掐出清汁。雪落在麦叶上,没急着消融,倒给每片叶尖缀了颗圆滚滚的小白珠。有的麦苗承不住雪的轻,腰杆微弯,叶尖却仍倔强地翘着,透着股不服冷的憨劲儿。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拨了拨麦叶上的雪,凉意裹着麦苗的潮气浸上来,比课本里 “冬麦覆雪” 的插画生动百倍 —— 王老师总念叨 “瑞雪兆丰年”,此刻望着雪絮裹着麦苗的模样,忽然就懂了这话里藏着的、庄稼人沉甸甸的盼头。
再往前走,便是生产队的麦场,那是我们这些少年儿童的乐园。往日无雪时,场地上总晒着金黄的麦子、圆滚滚的豆子,生产队的婶子们坐在场边的白杨树下,一边择豆子,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我们便趁着放学,在场角空地上滚铁环、踢毽子、跳房子,疯跑的笑声绕着麦场打旋,把草垛上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这会儿雪落下来,场地上的粮堆早被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雪积在布面上,鼓囊囊的,像卧着几只白胖的棉团;没晒粮的空场,雪铺得匀匀净净,我忍不住把书包往怀里一抱,踩着雪跑了几步,棉鞋踩出的脚印里,还能瞥见昨天滚铁环时留下的浅沟。这里原是我们整日扎堆的天地:摔皮卡、弹溜溜、捉迷藏,喧闹声能漫过整个麦场。
场边的草垛堆得好几人高,雪落在草垛顶上,像给它们戴了顶圆滚滚的白帽子。平时我们最爱在草垛间躲猫猫,偶尔生产队放露天电影,麦秸的清香里便裹着细碎的期待。有一回,麦场放映《柳堡的故事》,我早早搬了板凳挤在人群中间。暮色四合时,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过来,她也拎着个小板凳,突然喊我的名字,竟径直在我前边坐下 —— 后背恰好贴着我的膝盖,暖融融的温度顺着布衫漫上来,熨得人心里发痒。
周遭的人声、银幕亮起前的微光都忽然慢了半拍,心猛地一跳,像被风拂动的麦浪,簌簌地发慌。“你也来看电影呀?” 她转头时,睫毛上沾着的细霜轻轻颤动,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暖意漫在眉梢。我喉结滚了又滚,舌尖发僵,半晌才勉强牵起几分带怯的笑:“凯玫,你也来了。”
其实这份心动,早就在心里悄悄扎了根。她是外婆那个村的女孩,眉眼清秀,肤色不算白,却透着健康的亮,短发齐肩。那双眼睛清莹秀澈,像山涧里的一泓清泉,藏着说不出的好看。课堂上,我总忍不住偷瞥两眼,大多是瞥见她的侧脸,或是低头写字的侧影、抬手拂发的轻姿,那点淡淡的轮廓,便悄悄印在心里。偶尔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像被火烫到似的赶紧移开视线,脸颊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泛着红。
平时去外婆家总盼着能突然见到她,可真遇上了,又忙着躲闪;总觉得她像云端的月光,带着点不易接近的清冷。直到那晚她主动喊我,语速轻快,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才知道这份 “清冷”,不过是少年人自作多情的揣测。电影里的爱情故事缓缓铺陈,麦场上的人声、银幕里的台词、她后背传来的温度,都融进了飘着细雪的冬夜,成了青春里最柔软的注脚。
雪越下越密,生产队的人已经忙活起来了。队长扛着木锨走在前头,指挥着大伙把场角的玉米袋往仓库搬。塑料布一掀,雪簌簌往下落,露出底下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颗颗饱实得能挤出油来。知青小袁握着竹扫帚,把雪扫到场边,嘴里哼着支安徽民歌,调子慢悠悠的:“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几个婶子也没闲着,蹲在粮堆旁,把偶尔露在外面的玉米往布里头拢。雪落在她们的蓝布头巾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可没人顾得上拍,眼里都亮着光 —— 去年秋收时,我还跟着父亲来场上帮忙,看着金黄的稻穗被脱粒机变成饱满的稻粒,堆在场中央像座小山。生产队的人围着麦堆笑,连风里都飘着清甜的稻香。
我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夏天在麦场跳房子的时候。那会儿场地上晒着新收的麦子,我们就在麦堆旁画格子,丫头的毽子踢得最好,能连着踢上几十个不落地,我总输给她,急得把棉鞋都甩飞了;二包公滚铁环的技术最棒,铁环在他手里能绕着场边转三圈不歪,我学了好久,才勉强能让铁环直着走几步。现在雪把场地盖得雪白,那些格子、铁环印子都被雪藏了起来,可一闭眼,还是能看见我们追着铁环跑、围着毽子笑的样子,连雪花落在脸上的凉,都裹着少年时光的清甜。
快到上课时间了,我拎着书包往学校走,回头再看麦场 —— 雪还在落,生产队的人还在搬粮袋,草垛上的雪又厚了些,远处的麦田里,雪絮裹着麦苗,像一幅缓缓铺展的活画。原来雪花落在庄稼地,落的不只是冬的清寒,还有生产队里丰收的踏实,有我们这些孩子藏在麦场里的笑声,更有农人间最真切的暖。就像王老师说的,这雪是 “丰年雪”;而这雪地里的麦场、麦田,还有那些鲜活的日子,都是刻在我少年时光里,最暖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