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邦同志,最近我家工厂在宣传招募抗美援朝志愿军。你去吗?”何秀梅趁陈兴邦刚从工厂学校下课的功夫,直接偷偷溜到办公室等他。虽说是办公室,不过是几张从隔壁工厂拉来的废弃木桌子,再用大头钉加固。屋顶吊着白炽灯,电线上爬满了一层会灰呼呼的灰尘。坑坑洼洼的桌面上,摆着几本页脚直挺挺向上翻的泛黄的大字书。
“啊...应该是要去的。这不,厂里面今天还在宣扬李振华同志积极参军的优秀故事呢。”陈兴邦走到桌子前坐下,面露难色,“况且,人总要进步嘛。我爸爸以前在国民党反动派时期做过私立学校老师,家里现在需要一个积极分子嘛。”
何秀梅听到后,头耷拉下来。她很清楚,对这种事再清楚不过。虽说新中国政府现在还允许她爸爸经营以前的纺织厂,但在这天津地上,谁不在后面戳她家脊梁,说什么“资本家”。为了避嫌,她也是主动参与天津国营工厂附属幼儿园,做起了保育员的工作。但没办法,现实使她不得不这样。
何秀梅又抬起头,看着陈兴邦愁闷的脸。不知道这次参军后,多久才能再见面......不知道,兴邦同志,不,兴邦,这次能活着回来吗?如果不能回来,那我们.......
算了,如果有些话不说出来,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何秀梅暗自打气,憋着一口气,从木桌子最底下的抽屉里抽出一个精美的盒子。
“这是什么?”陈兴邦看着何秀梅的举动,不知所以。
揭开盒子,暗红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着一双筷子。筷子细长,筷头上雕刻着兽面纹,再以金箔镶嵌。昏暗的房间内,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你拿这个来干什么?看着多贵啊?”陈兴邦更疑惑了。他不明白眼前的秀梅同志要干什么。
“兴邦,”何秀梅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眉眼低垂,惹得陈兴邦一阵紧张和燥热,“这是我父亲小时候交给我的象牙筷子。本想着在结婚之后再交给你的。但你要去参军了,是好事。但我害怕......所以,我现在把它交给你。到时候你回来了,可一定要拿着它来见我。”
陈兴邦慌了神。他从来没想过,和厂长女儿谈恋爱是为了什么财物。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不行!秀梅同志,这不合适,你收回去。”陈兴邦急忙推脱,他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兴邦,你听我说,你拿着。”秀梅温柔的语气安抚着陈兴邦,“你拿着,回来了,就拿着它来娶我。”
陈兴邦的脸被这话直接惹得通红。不知道是初夏时天津的温度让人燥热,还是困在在狭小的房间里,陈兴邦能感受到,脸上的温度,热到像烫着自己。他渐渐没了推辞的力气,装有象牙筷子的盒子被塞到他手里。他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手里的象牙筷子,又慌忙抬眼看秀梅,踌躇了会,才收下这份礼物。
“你要等我,等我回来,我们结婚。”
“好,我等你,我等你。”
后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正式参加抗美援朝战争,震惊了美帝国主义。那双象牙筷子,也在收拾行李时遗失了一根。陈兴邦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那根筷子。他没有把筷子带到部队里,害怕剩下的一根还会丢失。便把另一根,交给了他的弟弟陈建国保管。到达部队后,陈兴邦被分配到后勤部队。在艰苦的作战环境下,他积极作为,评得部队“先进积极分子”。
在战争结束后,陈兴邦作为后勤兵,最后一批才回国。到达天津后,他马不停蹄地从弟弟那取回信物,拿着剩下的那根象牙筷子,跑向何秀梅家。听到屋内传来陌生的成年男子和幼童的声音,陈兴邦愣住了。难怪在取信物时,弟弟一副想说些什么又没说什么的矛盾样。
他不知道,抗美援朝的这些年,前线的信件传不出去,家里的信件又收不到。他唯一收到的,是从全国送来的慰问品中,一张来自家乡的照片。照片上,是何秀梅同志和孩子们用废报纸做鸽子的黑白照片。他认得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照片,是他在吃人的战争环境下,唯一的慰藉。
他知道,秀梅一定是迫于压力嫁人了。她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活在世间。回到家后,陈兴邦整个人一副失魂落魄的窘态。什么也没说,只把那根象牙筷子交给了弟弟。没多久,便和一个贫农家的女子,结婚了。
陈建国接过那根象牙筷子后,便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后来,受哥哥“先进积极分子”的影响,陈建国被推荐读了师范大学。恰巧,何秀梅的妹妹何秀莲也考上了师范大学。二人自小认识,在同一个大学里,自然也走得比一般人更近。陈建国知道,他对何秀莲有别样的感情。
“秀莲同志,要不我们等会去学校旁边的小公园去挖点野菜?”陈建国在走廊碰到何秀莲,朝她招呼。这几年闹天灾,全国的粮食产量都跟不上来。像学生还好,每月还能有些政府补贴。但发下来的口粮,哪够一个大小伙子吃呢?
“行啊,我瞧见那公园路边上有荠荠菜和马齿菜。到时候用白水煮了,撒点盐吃。”何秀莲一口答应下来。
不一会,秀莲收拾好书本。便和陈建国一前一后地跑到公园里去。
“呀,我们来晚了哩。”看着小路旁被摘地只留下根的野菜,何秀莲一阵懊恼。
“不是吧?我再找找。”陈建国也有一丝沮丧。但为了中午尽可能填肚子,直接往泥巴里一顿,掐些剩下的烂叶子。
“还不错。你看这后面还有些芥菜呢。”陈建国又满心欢喜起来。他单纯,能吃上饭,便已然觉得幸福。
何秀莲见状,不觉“噗嗤”一笑,乐呵呵地也蹲下来,陪着他一起找。泥巴地不大,二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有时候还会碰到,指尖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何秀莲有些脸红了,便嚷嚷着要走。但陈建国不肯,硬是说要给何秀莲做一碗野菜汤吃。二人就这样,在小公园里苦苦寻找着。空气里,传来春时暧昧的味道。
恍惚间,陈建国碰到了一块硬东西。起初他没在意,就以为是什么瓦石粒,但冒出来的一小块,竟是一片白白的颜色,不同的是,比寻常石头要更水润。
“秀莲,你快来看。这是什么?”陈建国大叫。
“嗯?什么?”乍一听这称呼,何秀莲还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转过身去瞧。她也看见了那块白中透亮的瓦砾似的东西。便抄起手边的小树丫,和陈建国一起挖起来。
挖了许久,竟是一根筷子。不同的是,比寻常的筷子要短那么一截。
陈建国仔细端详着那根筷子。直到看到上面斑驳的花纹,才猛然想到,这花纹和哥哥给他的那根筷子的兽面纹竟有些相似!
他慌忙把那根筷子揣到兜里,急忙想往宿舍赶。何秀莲见他那副着急样,心里有些困惑,忍不住开口问道:
“怎么了?你有急事?”
“啊!秀莲,这些野菜给你。今中午你全部煮了吃吧。我现在要先回宿舍。”
说完,陈建国便把自己采到的所有野菜全都交给了何秀莲。然后便转身跑了。还是不是往回看,说,
“记得煮了吃哦!”
一回到宿舍,陈建国便翻出自己藏在书桌底下的小盒子。抽出用手帕包裹住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藏在里面的象牙筷子。
“呀,还真是一模一样。连花纹都十分相似。”陈建国心里想到。只不过,捡到的这根却是比自己的这根短那么一截。
要不......我把它磨了?陈建国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就去小公园里寻得两块石头,自顾自磨起来。磨了大半学期,才终于把这双筷子磨成同样长短了。他瞧着手里的象牙筷子,满心欢喜。
哥哥丢了的,我终于找回来了。
后来大学毕业,陈建国和何秀莲又回到天津老家,当起了当地的中学老师。由于二人的职业相同,又有这么多年的情分。没过多久二人就结了婚,成了家。只不过结婚那天,哥哥却高兴不起来。何秀莲也是,结婚那天,姐姐也说自己身体不适,只叫了姐夫和孩子来。
时过境迁,中国开启了改革开放的道路。天津也趁着这次东风,办起来许多厂子。高楼一栋接一栋从地上拔起,短短十几年,天津城便焕然一新。两家也凭借着当年分的职工房拿到拆迁款,生活也越来越有盼头。
可惜的是,哥哥年轻时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落下的病,由于始终没见的好转,老了后,便更加折磨人。这天在医院,陈建国和嫂子朱瑾红都在医院照看陈兴邦。
“瑾红啊...我对不住你。”陈兴邦躺在病床上,声音微弱,整个人都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老陈,你咋这么说呢。这么多年,整个家都是你扛着。”朱瑾红满脸心酸,只一个劲地轻拍陈兴邦的手。
“是啊。哥,我们家都是你才走出来的。没有你,我连大学都读不上。”陈建国也在旁边附和道。
“瑾红啊...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啊...”
“你说吧老陈,你说吧。”朱瑾红声音中藏着一丝哭腔。
“我书桌那...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有一张锁在盒子里的照片。” 陈兴邦强打着精神,尽力说到,“钥匙在盒子附近。你找找...把那张照片...交给秀梅...交给她。”
“好。老陈,你放心。”朱瑾红强撑着自己的泪水,不让它掉下来。
回到家,朱瑾红翻出了那张照片。她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女子,寻思着和何秀梅有些像。心里大致有了些底。
“兴邦啊...这么些年了,你还没有忘掉她吗?”朱瑾红瘫坐在地上,独自喃喃道。
后来没多久,陈兴邦就病逝了。朱瑾红处理完后事,才托人把照片交给何秀梅。听送照片的人说,何秀梅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照片便哭起来。
其实当年的那根象牙筷子早已丢失在天地间,谁都没有再找回来,也根本不可能再找回来。后来那双拼凑出的象牙筷子,也只不过是对当年那份情爱的惋惜。没有人留在那个绚烂的午后,只有陈兴邦,把自己困在了自己创造的幻想里,连死,都倒在了自己的泪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