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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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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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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

小孩小的时候,哄他睡觉,百般不成常常技穷。有时候为了能让他在黑暗里乖乖躺上一会,大人会唱歌给他听。我不会什么摇篮曲,小时候是否有人为我唱过什么。如今当然是渺无踪迹。只记得从前有个胖胖小女孩寄养在奶奶家,听她抱着哄她入睡,所哼无一例外是一段“哦哦哦哦哟哦——”的旋律。很短,只有四句变化,那调子称不上动听,只有周而复始,给小孩以单调重复的催眠。

也许是随着年龄增长为了缓解日常生活压力。在睡前总有听音乐的习惯、尤其爱听古典音乐。听上一曲《春江花月夜》也会跟着哼唱。《春江花月夜》的好处是不待多言的。歌诗圆转如珠玉,又那样清冷澄澈,从月之初升到皎皎空中,再到月落西斜,动人情景与宛转情感交融,共同构成一个极其晶莹凝练世界。它的词句那样美丽,篇幅又那样长,要将音乐咏唱再三,才能从头唱到尾,我想这曲子如作为抚慰婴儿的夜曲,重复性与长度也都很足够。

在乡下,月亮是不可忽视的。李白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是从幼儿时期便有的熟视,如今的人若想拥有古人这份未曾隔绝的经验,恐怕只有在广僻之地才能实现。因为月亮固然大而常见,不像星星的光芒那样细弱,轻易被大气层中的灰尘和光污染所遮蔽。城市的夜晚却到底有太多的东西了。中天一轮清冷的半月,带给一个小孩的感受,有时恐怕并不超过路边一只路灯。或是对面人楼房里三三两两的灯火。而乡下则不同,在夜晚广邈无垠的黑暗中,在绵延起伏的田地。水塘与山坡上,月亮的存在直入人心。无遮无挡,出门即天地的环境。使得无论黄昏或暗夜,只要在外面,就很难不注意到那天空里唯一显著的光源。月亮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孩最初认识的事物之一,是如同爸爸妈妈、小猫小狗那样亲近常在的存在。

小的时候,很喜欢跟随大人去亲戚家吃饭,有逸于常规的快乐。倘若是吃晚饭,回来时天已黑透,便很高兴,心里充满不为人知的欢喜,因为喜欢许多人一起走夜路。田埂上打手电筒的人走在前面,小孩子们在中间,最后还押一个大人,以免落在最后的小孩子害怕,背后有大老虎,狼或是其他什么故事里摄人的鬼怪追来。乡下没有路灯,手电筒就是我们那时候生活里最有趣的人工光源了。那时我总怪大人不让我打手电筒,说打手电筒的人走路反而看不清,等嚷嚷着一定要把手电筒吧过来,自己走了几步,才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打着手电筒走在弥漫的茫茫白光后面,反而不及跟在打手电筒的人后面走看得清楚明白。但不能打手电筒玩毕竟是遗憾的了。有时候终于拿到一次,打了一会儿,却仿佛无味起来,没有想象中好玩。有时候手电筒的电池也没电了(这是常常发生的,因为我们没有钱,买不起新电池),或是出门时没想到回来这么晚,没有带手电,如果是冬天,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打火把。路边已收割的稻田里,一块接一块垛满了一堆一堆圆锥形的干稻草堆,去这样的稻草堆上抽两把稻草,夹在腋下,抽一束稻草出来,用抽烟的火柴点成火把,就这样擎在手上,一路燃着照着,火光灼灼,烘在人的脸上头上,烧尽的黑灰飞舞,是非常有意思的事。一束将尽,便抽出另一束来续上,之前抓在手上最后那一点稻草把子就扔在地上。冬天早上,去学堂,常常可以看到大路上散落着这样的稻草把子,每隔一段就有一小把。稻草梗的端头烧得黑黑的,是夜里曾有人举着火把走过的明证。夜里很冷,地面上厚厚一层白霜,稻草上面也缀满了雪白的霜花,等到太阳一出来,就都融化了。

这是没有月亮的晚上,等到月亮出来,甚或很大,这些照明手段便全不需要了。这样说来,在乡下走夜路,月亮是太重要了,我们可以省去多少节电池的用度!有月亮,走夜路的感觉便大不相同。大家不用再低头凝神,一心一意注视着脚下可能的坑洼,追逐着前面的人手里的光源,尤其在大路上,可以松松散散地拉开,一面自顾慢走,一面举目四望这月下的田野。月亮是太亮了,轻薄的光洒在举目的田畈上,稻禾绵延,一片又一片,又密又齐地挤站在一起,绿色几乎消隐,只不那么纯粹地黑。近处的花与叶还看的清。远处的山影则是深重的浓黑。总有声音,春天的青蛙,夏秋的铃虫,冬夜里经过人家门口时伏睡看家的土狗格外动人心魄的吠声。大人们一面走一面说话,小孩子跟在后面,一不留神发现自己已落后到最后一个,前面刚刚经过万家的坟,会有鬼追上来吗?吓得心里一抖,赶紧拔足紧奔几步,赶到人群中间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地走起来。

相较于升在半空,已变得晶光皎皎的明月,我更爱初升或将落时红红的月亮。老房子的房门朝西,门口即是水田,因此小时候尽有许多看到落月的机会。初三初四夜细如铜勾的新月,红得如同咸鸭蛋黄颜色,黄昏时倏然在西边深蓝山影上点亮,要到这时候,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还以为是才升上来的。晚霞粉红深紫,颜色逐渐消去,幕晚的深蓝遮盖一切,云变得暗淡,月亮愈发红起来,很快落进山下。沉沉不见。这纤细的红色落月滋味,小时候我并不懂。“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课本上印着的诗,只是那样背过去罢了,不觉得有任何不同。直到三十多岁,在久已不太常回的家乡,有一年过年回去,正月初三的夜里出门,一眼望见天边一钩新月,将落未落,如同灯火透耀后的橘样红。漫天星子密布,过往儿童时期所见与成人后的情感体验同时涌上,在那一时给我以启予,使我明白自然之辽远与阔大,可以在人心上种下那么坚强的种子。这种子即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睡,到了将来,对于生命的领受积累到一定程度,在时间与地点合适的时机,还是会即刻醒转,传递给人那自古昔以来人们共通的忧郁和对美的领悟。

满月时,月亮初升,在差不多升到水杉树尖那么高之前,也是红色的。这红色不及新月落山的颜色醒目,只是带一点冰糖黄的微红,但因其硕大、圆满,映着月面隐隐的阴影,也十分动人。还相信和期待仙人存在年纪,我们曾在地上努力遥望这阴影,想要辨认出嫦娥与桂树的身影。满月给人以不同于普通他日的期待,仿佛这一天理应不同,应该有更快乐或更幸福的存在,或者至少,它不该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昆剧《牡丹亭·离魂》一折里,相思成疾的杜丽娘逝去,就是在阴历八月十五的夜里。这一晚却是“萌萌月色,微微细雨”,丽娘在拜别椿萱之后,气绝之前,所唱最后一句,乃是“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其后便化为鬼魂,身披大红披风,手举柳枝,向虚空中盈盈遁去,留下兀自背身哭泣的目前与春香。这是这一出戏动人的顶点,在那之前,丽娘追问爱情的踪迹无寻和拜谢母亲的养育之恩。到这一句,乃是极度的伤心里埋入一点希翼,暗示出绝处逢生的可能,但又不能确定,因此使人既觉伤心,又感安慰。因为同时有月亮和“灯红”,这一句给我的想象,便总是一轮红月冉冉在天空升起。

此外是白天的月亮。半上午或半下午时印在天上一枚粉白的月亮,看不到一丝夜里那样耀眼得晶光了,只尽是温润、收敛,在淡蓝晴天上,犹如遗忘在黑板上的一幅粉笔画,被人不小心用手掌蹭去了一小部分。这样的月亮,也令人动容。在杭州工作时,出租屋的露台上可以望见月亮初升,黄昏时分,总要看看月亮在不在天上。月亮从银钩到镰刀,到梳背,到大半,种至圆满,又渐渐亏缺,迅疾地提醒着人间的流逝,而人犹在梦中,动弹不得。这么好的月亮,怎么能不看呢?人们常说一生看得几回花,实际人的一生中,又能看得几多满月呢?到后来,所能看到的月亮,则大多是睡觉前掀开窗帘的一瞥,或是在城市进入熟睡后的深夜,悄悄打开房门走向阳台,不提防自窗户洒到地板上的薄薄一层光。驻足静立几秒,也便开灯,月光随之消失,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深夜自由,无论做些什么,也舍不得去睡,直到困得不行了,才终于爬回床上。又悄悄掀开窗帘看一眼,月亮已不见,中天只是路灯的光渲染出的深蓝。

有时月亮出的晚,到凌晨,皎皎一轮正在窗边,晶光四围是一片一片鳞片般云层铺叠,照的厚薄间银白暗蓝阴影起伏。一些撒碎的句子布落在心里,“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银汉无声转玉盘”,“桂华流瓦”,“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这普遍的无极的哀愁,的确是从古至今,随着月光温柔地照向每一个曾望向它的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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