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子坐落在故乡偏远的山村里。那里的山,不是风景画里秀丽的点缀,而是扑面而来的、具有压迫感的存在。它们连绵起伏,像凝固的墨绿色巨浪,将天空圈成一口井。村庄就匍匐在这井底,或是顽强地粘附在陡峭的山坡上,像是大自然无意间撒下的几粒种子,却在石缝里扎下了根。村子的房屋大多是黄土坯墙或粗糙的红色转瓦垒成,顶上是黯旧的灰瓦,年深日久,会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它们依着山势,高高低低,错落成一种不规则的韵律。窄窄的石板路在屋舍间蜿蜒,被一代代人的脚板磨得光滑温润,在雨天泛着清冷的光。
山脚下住着一个步履蹒跚老妇人。我喊她“姑婆”。姑婆的嘴有点大,扁扁的,还少了颗牙。她总是仰着头看我,扁扁的嘴巴笑得上扬。眼睛眯起来,眉毛挑起来,一边点头一边念叨着“这女子长得好!长得好嘞!”
我不清楚这个姑婆跟我具体什么关系,只知道她是爷爷的姐姐,和爷爷长得一模一样,那应该就是和爷爷一样亲近的人了。我也不清楚“姑公”和“姑婆”又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个很少一起来爷爷家。各来各的。姑婆来了就坐在太婆旁边,从袋子里拿出点荞麦粑之类的食物给太婆,吃完饭就匆匆走了。不过每逢爷爷家办大事姑公就会和姑婆一起来。第一次是太公离世(父亲的外公)姑公牵了一头羊来,姑婆边走边哭跟在姑公身后。第二次是太婆离世(父亲的外婆)姑婆是人群中最矮小的,但她是哭得最伤心的。后来我无意间知晓,那头羊是当地老人离世女婿对岳父最高敬意的体现。一瞬间,我对这个陌生的“姑公”有了一种别样的敬意。
姑婆住在离爷爷家不远的山脚下。一次过年大人们领着我去给姑婆拜年,姑公笑呵呵给了我两块钱。哇!这个姑公真厉害啊!在当时一个连吃肉都相对困难的地方,过年除了太外公和爷爷会给我几毛压岁钱之外,原来这个别村的姑公也会给我压岁钱!还是两块钱!可把我乐坏了!姑婆的房子矮矮的,跟周围的土房子不一样,房子的墙面刷了一层白色的水泥,远处看去亮亮的比周围的房子都要好看,给我感觉很可爱像一个憨憨的老人蹲在那里。
幼时的我也曾在这个小房子度过几次短暂的夏天,短得一个夜晚都不到。房子不远处有棵老枣树,树干歪斜,结的枣子却极甜。姑婆会搬个凳子踮着脚用竹竿打下枣子,盛在粗瓷碗里递给我。她的头发不像其它阿婆那样白,几乎是黑的。在阳光映照下,姑婆的黑发和枣核一般黑亮。如今那枣树早已不见踪影,姑婆也走了好多年。人的记忆是个比较奇异的东西。这个几十年来让人极少提及的姑婆偏偏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起来。
一次姑婆来爷爷家,吃完饭哄着我去她那住两天。那是我第一次跟姑婆单独一起,只是我不明白怎么跟着姑婆一起去她家,这条山路就变得特别遥远,走得我直想哭。翻越小山腰时姑婆念叨着:“这路好啊,累是累了点,但是我们可以早点到家煮饭。”翻过山腰后,姑婆带着我在路边杂货铺坐着休息。杂货铺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我看着直流口水。姑婆把我拉过来揽在怀里说:“好崽,不看咯不看咯,我们很快到家了。”我不依,还是想要糖果。这时,姑婆又仰着头声音很小声的同杂货铺老板商量着:“你给孩子一粒糖吧,我没带钱,我就住前面不远等下给你送过来可以不咯?”最终老板娘有没有给我糖果,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走到山脚下就可以看到一处白色,姑婆指着不远处跟我说:“好崽,你看到那个白色的小屋子了吗?坚持一下,再走几步我们就到家咯!”
一到姑婆家她就蹲在房子门前不停的干活。边干活边叮嘱我自己玩,玩累了自己去房间睡觉。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姑婆也做好了满满一桌子饭菜。有她种的豇豆、萝卜、家里存放了很久的腊肉,我吃得很香。可她却一直在干活,具体干些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她好像可以不用吃饭。也不清楚姑婆有没有子女、有几个子女。不过我想她的子女肯定跟其他人一样都外出打工了。偶尔在姑婆家会碰到一个可爱有趣的男孩子和一个乖巧勤劳的女孩子。吃饭时,姑公笑呵呵跟他们说:“给姐姐夹菜吃,肉给姐姐吃!记得噢,这是你们的姐姐。”此时,屋外姑婆的风谷车又开始摇得啪嗒啪嗒响,从白天响到深夜,那响声惊起一群觅食的麻雀…
长大离开村子就很少见到姑婆了。有一年爸妈外出,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照看我和姐姐。妈妈让姑婆来家里照看一段时日子。我心中暗喜。姑婆来了每天都很认真做饭,确保我们放学到家就有饭吃,她的南瓜总是煮的软烂软烂的,我特别喜欢用来拌米饭。饭后她会踩着靠背椅垫着小脚凉晒衣物。一天,姑婆拿出一个漂亮布包,布包是我和姐姐小时候裤子做的。没想到这旧衣服姑婆可以用针线缝制成漂亮的包包,还是带花边的!而且缝得很规整像机器缝制的一样!
后来,姑婆病了。很多东西不可以吃,人也变得更加瘦小。暑假回去看她,她经常悄悄跟我说她好想吃肉。一次,趁其它人都不在,我按照她的指示偷偷拿了一块腊肉给她。她开心极了,那是我见姑婆吃东西吃得最快的一次,一边吃一边念叨:好崽好崽,我这辈子最想的就是好好吃上几块肉,你不要让别人晓得哦!不然我会挨打的。我没想到偷偷拿腊肉给她吃会成为我和她之间最亲密的相处时光,她的话也成了记忆中最深的痕迹。
时隔数月在她临终之际,我连夜随爸妈一同赶到山脚下,我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紧跟着大人们。我不明白姑婆的离世具体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太多的情绪,也许是从小在村里见多了各种老人的离世,我只是感到恐慌和无力。那一晚,离别的笙歌让人难以入睡,刷着白色水泥的小房子被月光照得明亮,亮得的让人刺痛…
回到故乡,爷爷念叨着姑婆,算算日子,她这一走大概也有20年了。
住在山脚下的姑婆并不使得我的童年生活多荣耀,因为她离我太远了。她不像太婆一样裹着小脚不用干农活,可以胸前挂着小手帕。不像大舅婆一样麻利能干,人见人夸赞。不像二舅婆一样盘着发髻,住着大房子。不像三舅婆一样梳着大刷子,穿着花裙子。她常年都是齐肩短发,穿着藏青或者黑色的衣服。暗淡的颜色遮住了她眼里对我的疼惜和她内心的无奈。她那慢吞吞的步伐没能追上我长大的速度和成长的方向。可是她蹒跚的步履划清了山脚下贫瘠的土地以及坐落在山脚下家人们心中的沟壑和泥泞。
太阳落山,盛夏的晚霞斜斜的洒了一地。走过的山路不再让我感到害怕和遥远。不远处山下的人家、是遗世独立的孤岛,是顽强生命的展场。它贫瘠、闭塞,甚至有些苦难,却也有着一种被天地包裹的安稳和一种沉默如大山般的深厚力量。它守着自己的秘密和节奏,在现代文明的浪潮之外,缓慢地呼吸着。
夜幕低垂,抬头山腰上深蓝的天空挂着一枚月牙,命运的齿轮再一次在心中转动。我想我的姑婆此时一定和我一样,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她会踏着月光离去,离去时的月光该是她这一辈子见到最温柔,最明亮的月光了。明亮得就像山脚下她用了短暂又漫长一生去守护的小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