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天起,大概是农历寒露前后吧。那黏腻了整个夏季的海风,忽然就变了脾气。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也轻柔了,不再是“哗哗”的喧闹,而是“潺潺”的絮语。夏季场场暴雨带来的浑浊与喧嚣,早已沉淀了下去。它不再裹挟着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水汽,蛮横地贴在你的皮肤上。它变得清瘦了,爽利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极细的沙网仔细滤过,滤掉了燠热与烦躁,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轻。拂过楼宇的玻璃幕墙,掠过人行道常年不凋的绿叶,最后像一块微凉的软缎,轻轻贴上行人的面颊。
休息日的午后,车子驶出城区,高楼渐渐退去,视野便豁然地开阔起来。公园池塘里的荷,早已失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势,残存的几片叶子蜷缩着,边缘泛着焦黄,却有一种颓败的、倔强的美。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心头会微微一动,彷佛听见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在说:哦,秋天了。
路旁的紫荆花,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依旧热热闹闹地开着,一树粉的,一树白的,在依旧浓绿的叶子中间,显得有些不真切。这花是岭南的忠仆,从年头开到年尾,彷佛时光在它们身上是停滞的。看着它们,你很难生出那种对秋的、带着些许怜惜的感伤。远处的山峦,依旧是沉沉的绿。那绿是被南国丰沛的雨水和阳光滋养出来的、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的绿。只是这绿细细看去,到底是不比夏日了。夏日的绿是张扬的,是霸道的,带着一股子少年人的青莽之气,逼得你透不过气来。
而今,这绿里头,却暗暗地掺进了一些沉郁的调子,像是上好的碧玉,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岁月的包浆,显得温润而厚重。偶尔,在那一片苍黛之中,会有一两株性子急些的乌桕或枫香,试探性地在树梢抹上几笔浅赭或淡红,却也不肯大肆渲染,只像画师作画时不经意滴落的颜料,恰到好处,反倒成了点睛之笔。
最妙的,还是这风,像是被一把极细的筛子,滤掉了所有的烦躁与燠热,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凉意。它拂在脸上,不烈,不燥,只像一块极柔软的、凉凉的丝绸,轻轻擦过。这风里,带着一股好闻的气味,是半枯的草叶晒足了阳光后散发出的干爽的香,是晚开的簕杜鹃那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幽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泥土被秋阳晒暖后的气息。这气息便直透肺腑,将积攒了一夏的浊气都涤荡得干干净净了。
这般天气,岭南人是懂得享受的。街边的茶楼,生意似乎更好了些。人们不爱坐在密闭的空调房里,偏要挑了临街的位子,支起窗户,让这秋日的风自由地穿堂而过。一壶酽酽的普洱,几碟精致的点心,便可以消磨一个漫长的下午。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是舒缓的,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慵懒,谈的多是家常琐事,而非急迫的生意。这秋日的惬意,写在了每个人眉梢眼角的。
这一切,让人想起古人诗句里那些关于岭南的记载,总带着几分贬谪的凄苦与蛮荒的想象。
韩愈被贬至潮州,给侄孙的诗中写道:“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柳宗元在柳州,亦觉“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在他们眼中,这南国之地,怕是连秋天也是湿热难当、充满险恶的。他们那颗饱含忧患的北国之心,或许还未来得及感受这岭南之秋的微妙,便被无尽的愁思填满了。
而我,一个半道而来的岭南人。初识岭南之秋是失望的。这里没有江南枫叶铺就的金色大道,没有北方香山那般层林尽染的泼辣热烈,天空也难得见到故乡中原大地那种高远到令人心碎的蓝。随着时间推移,却在这份“迟钝”与“平淡”里,品出了一种独到的滋味。这岭南的秋,它不与你联系生命的壮阔与凋零的哲学,它只悄悄地、耐心地,用一丝风、一片叶、一缕香,安抚着你被盛夏灼伤的神经。
阳光也成了共谋。它收起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慷慨而温柔。洒在身上,不再是灼痛的鞭子,而是暖洋洋的抚慰,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风中那抹微凉。这样的天气,岭南人才真正愿意走到户外来。公园的草坪上,坐满了晒太阳的一家老小,孩子们的笑声似乎也因这宜人的天气而格外清脆。街角咖啡馆的户外座,顿时成了抢手的地方,人们慵懒地陷在椅子里,不是为了喝一杯咖啡,而是为了“泡”在这一片难得的秋光里。整个城市的节奏,彷佛都因这天气而慢了一拍,显露出平日里难得的从容。正因如此,生活在岭南的深圳人对秋天格外珍惜。
夜深了,秋意便愈发明显。窗外的虫鸣,不再像夏日那般聒噪,变得稀疏而寥落,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夜空显得更高远了些,虽然仍难免有薄云遮掩,但夜幕的灯光透下来,竟也有了几分清辉的意味。
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那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温暖的光带。我想,在这座永远年轻、永远充满动力的城市里,秋天或许是最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季节。它不提醒你收获,也不催促你凋零,它只是用一阵风、一缕光,轻轻告诉你:慢一点,感受当下。
岭南的秋,它没有壮阔的景象,却有无声的渗透。它短暂得像个幻觉,却又真实地熨帖着每一个焦躁的毛孔。当那阵独一无二的秋风伴随着海浪再次拂过,便会明白,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季节消息,对于生活在这片炽热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已是自然最温柔的恩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