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客人,也不是纯粹的知己。她大我一岁多,这一岁多的光阴是一道极高的门槛。她比我高半个头,我跟在她身后,她和她的伙伴走得飞快,齐肩的短发,一件黄色毛衣,戴着铁牙套、手臂夹着书本。肩上“大队长”的标牌像只不肯停歇的大燕子。她们说着我半懂不懂的趣事,发出清凌凌的笑声。
我迈着腿,气喘吁吁地跟,心里是满满的、近乎崇拜的依恋。她不耐烦回过头来,蹙着眉大声说:“你老跟着我做什么?你走!”我便站住了,怯怯的,心里有一点点委屈,像被雨水打湿的雏鸟。等她一转过头,我又不自觉地跟了上去。那时她的世界是考年级前三、获奖感言、六一节排练舞蹈、学小提琴的烦恼和抽屉里的日记本……
这些对当时的我而言,是盛大而神秘的远方。小提琴?多么“洋气”的玩意儿啊!她那么厉害怎么就不喜欢呢?可是她又不让我碰,除非给她擦上面残留的灰。她不在的时候我就学着她的样子赶紧拉几下。哦,是不是她手不大手指又不灵活拉起来感觉像便秘?可我不敢告诉她。
终于我跟她一样高了。有天晚上她突然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手拉手,这样鬼来了要抓也是一起抓,就不怕了!”只是这样和谐的夜晚丝毫不妨碍白天的我们干架。大部分时间我永远比她先躺平。书桌前的她时而发呆时而思考。我想跟她快点一起躺下睡觉,等下鬼子来了怎么办!但我不愿意打扰她的清静。妈妈不在,她就带着我穿妈妈的高跟鞋、戴妈妈的丝巾、在镜子面前跳舞、拉开窗帘布建房子、摆放鞋子时我们都要抢着放在妈妈的位置上,我没抢到就负责给妈妈擦皮鞋,好不欢乐。
从此,我拥有了人生第一个梦想“擦皮鞋”。
哪里晓得这个梦想被她嘲笑了好长时间。
她和我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我们紧紧依靠着手拉着手过长长的马路。路过的人惊讶:“看,一对双胞胎嘞!”我们转过身,路人尴尬到:“哎,不是啊,长得一点都不像!”这时她会坚定的表态:“这是我妹妹!”
我和她的生活轨迹总是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
不知道哪天我一下子窜高了,比她高了半个头。我留了长发,她是齐肩的短发。我们没有手拉手一起躺着睡觉了。她留在湖北咸宁,我去了浙江温州。彼时的我也有了自己的伙伴,会沉迷于一些新潮而虚无的思想,便不太想跟她过多交流。总用简短的、甚至有些不耐烦的“嗯”、“哦”来应答。她听了也不恼,只是沉默一会儿。
我可笑的傲慢,在她沉默的包容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留在湖北襄阳,我又去了浙江杭州。我们之间的互动少了。电话里她不知不觉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伶俐。她就问一些极平常的话,譬如“你在学校吃得好吗?”放假了来学校等我一起回家”“我涨工资了,给你寄了新衣服…”“爸妈吵架了,我不在你快去找姨妈。”
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她是学校里不停歇的“小燕子”。我是校门口长了翅膀的“雏鸟”。
我们都结婚了。不过我又比她先躺平了。
她的女儿有个可爱的名字,我们都喜欢喊她“妹妹”。她每天还是带着她的“妹妹”睡觉。我也还是她的妹妹!我长胖也长高了,变的越来越大个!她跟我的语言变多了。她可以一口气跟我说两个小时!话语里有“倾诉、抱怨、唠叨、叮嘱、责令…”我听得头发晕。她的变化时常让我快乐,感动又难过。她会苦恼的说:“我怎么还要操心妹妹,妹妹真是太难带了…”她说妹妹时,我总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我没有。我学会了她从前的“沉默”。因为我有个诙谐又呆气的名字叫“大胖!”
我们不再打架,不过这样的和谐丝毫不妨碍我们言语上的针尖对麦芒。就像当初“抢”妈妈的位置一样。她生气时还是会蹙着眉大声说:“你走!别跟着我!”我不在呆在原地,我像个机器人一样立马扭头就走!但她哭了,哭着跟我道歉让我不要走,回到她身边去…”
我自嘲“煽情能力还挺强”的时候,我知道我与她的关系依然像个跷跷板。原来,她会变成妹妹,我也可以变成姐姐。
她站在钢琴前要严厉训斥儿子弹琴,还要大声催促调皮捣蛋的妹妹吃饭。她管教着妹妹不要跟生病的爷爷抢吃饭的位置,又要催促稚嫩的儿子洗头、洗澡、写作业…屋里亮堂的光“柔和”照着她的侧影,她的脸起了斑纹,戴着黑眼圈的眼睛里夹着一点红血丝,看去就像瓷器上极淡的冰裂纹。
她的身材胖乎了,这样的气质让人想起1990年北京亚运会上手持金牌的大熊猫!她有个可爱又威武的名字叫“盼盼”。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但我和她也离远了。
身在知识型主干家庭的我们有些天然地保持对亲情的克制,偶尔还会让人感觉不到彼此的“亲近”。或许是我还没弄清如何在清高的身段下展示内心的情感。于是,总有点距离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障碍。以至于感到心里没有爱,活得孤独又疲倦。但这一切的根源实际上是对本性的压抑让真意藏得太深。
中国人的家是核心家庭生命的延续也是主干家庭优良基因的传承。
她的爱从来不是瀑布,不是江河;它更像是故乡老屋后那一道细弱的山泉,在乱石与青苔间静静地流,不喧哗,也不张扬。平日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她在我生命里焦渴的时节,用那一点清冽,润泽着我的心脏。
她记得我哭闹的时候,我记得她怕黑的样子。她将生命中最鲜亮、最恣肆的一段光华,无声地垫在了我的脚下,让我能踏着它,去看她未曾看过的世界。她是都市里寻常恋家的女儿,也是屋檐下单纯可爱的“妹妹!”更是身披铠甲的姐姐。
她只是变成了一个名字叫做“妻子”的围城里持续不断的为爱而战。而我曾是她“近旁”最幸运的一个。但她,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存在,像天使一般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