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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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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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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楠竹

生为湖北人,对家乡的记忆并不多。

第一次听说“金沙”是徐先生告诉我的。当时的自己也没有去过。不过“金沙”这名字却无端地觉得好,仿佛在哪儿听过,带着些古旧而温润的意味。

既是楚地,那底蕴总是深的。

有幸在家乡金沙曾度过一段温暖宁静又充满希望的日子。月光随着金沙的风响裹挟着斑驳的竹影疏疏落落,像一幅用淡墨写就的狂草。风移影动,那一刻喧嚣的世界远去,只剩一片清冷的影子与我的灵魂对话。它不言不语,却已诉尽一切关于坚韧、关于风骨、关于生命的秘密。

从此,金沙也成了我并不遥远而又寂落的记忆。

家乡湖北的土地上有很多竹子,我很喜欢。金沙就有整片整片的竹林。我分不清竹子的具体品名,但我知道“毛竹”它又名“楠竹”。

金沙有一位老人,他不与群芳为伍,只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静静地、固执地绿着,从浅碧到深翠,风霜雨雪也磨不灭的苍黛年岁。它的绿,不是那种娇嫩需要呵护的颜色,而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如筋骨般的色泽。你凝视他,仿佛能听见生命在坚硬的躯壳里奔流的声响,那是一种沉默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我没有外公,但是我可以喊这位老人“外公”。外公不是我的外公,他是徐先生的外公,也就是我婆婆的父亲。这关系绕了一个大弯,便仿佛隔了好多层。不那么直接,不那么滚烫,正像他待人的温度。他话极少,脸上的皱纹像秋日干涸土地上的裂璺,深深刻着,却并不诉说什么苦楚。你唤他一声,他便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珠在纵横的沟壑间定了定神,认出是你,那皱纹便像湖水涟漪般,一圈一圈地舒展开来,成一个极淡、极温和的笑。

那笑里,有阳光和尘土的味道。

他的身影,总与老屋门前那片斜斜的日影联系在一起。一把老竹椅,一杯茶色深酽的浓茶,几根呛人的卷烟,便能陪他消磨一整个下午。我和他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密。火炉旁的我们,他会认真的听我说话,我也会耐心的听他讲述着他的故事。他的语言中会有些我听不懂的字眼。这时候,我就用竹棍在炉灰上写出他口中的字音。他看完一边点头一边笑呵呵地用着金沙方言念叨着:“不简单,不简单…”

他跟我说,他是一名50年老党员,尽管清楚自己是即将入土的人,但党员这个身份总是让他感到无比踏实自豪又充满幸福和成就感。

他跟我说,他年轻时并不是这样沉默的。他也曾声如洪钟,也曾是家里说一不二的栋梁,用这副肩膀,担起过一个家族的风雨。他走过许多路,在几十里外的山里扛过木头,在没膝的河水里捞过沙石…

秋冬的风带着寒峭,掠过广袤的金沙大地,拂过冻醒的湖面,荡起丝丝涟漪,仿佛在扬起自己清澈的衣角,迎接春暖花开的到来;越过枯萎的树枝,树枝抽出点点嫩芽;越过苍翠的竹海,金沙的竹子伴着春风舒展着自己的小蛮腰。他所有轰轰烈烈的往事,都被他一口一口咽进了那呛人的烟头里,化作了如今这无边的沉寂。

外公有个很能干的老伴,能干之间有着不失礼貌的可爱。我喊她“外婆”。外婆的话匣子里,藏着另一个世界。她不说大道理,只说些零碎的旧事。她见到我会很开心的拉着我的手去她的猪圈,自豪又快乐地跟我分享她养的两只大肥猪。她一边忙碌手中的活一边说:“我去过四川,去过北京,我会打算盘,我是家里老大,我有九姊妹…”这些碎片,在我听来比金沙的任何童话都更迷人。如今身处异乡,刻进心里的只有那句:“安宁,你好不啦?外婆在家给你烧香啊,唯愿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好孩子!”

外婆有一个豁达正直爱喝酒的儿子,我管她的儿子叫“舅舅”。徐先生常说,舅舅是整个家里最辛苦的人,也是他成长路上的榜样和骄傲。

在我的记忆里,舅舅的形象总带着一点山野气息和烟草的味道,不过这个舅舅不抽烟。他不是那种典型住在城里衣着光鲜的舅舅。他的家在金沙楠竹包围的青山脚下,一条水泥路蜿蜒通向他的院门,路旁总散养着几只神气十足的土鸡。舅舅就像那山的一部分,沉默、坚实,皮肤被日头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的光泽。他的领地是屋后那片深邃的竹林,是长满野果的山坡,是清澈见底、有小鱼游弋的水库淤泥。在外婆的房间里我见过他年轻时的一张旧照片,穿着旧工装,站在一群同样年轻的工人中间,眼神锐利,身姿挺拔,像一棵迎着风的白杨。岁月的流逝,清风翠竹最终磨钝了他眼中的锐气,也磨厚了他肩上的担当。

舅舅有一位贤惠温婉的妻子,我喊她“舅妈”。关于家族的记忆里,母亲那一辈的姊妹,性情多是分明的,或爽利,或温婉,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的章节。唯有舅妈,她似乎总在故事的边缘,着一身素净的衣裳,面容也是模糊的,像一幅褪色的水彩画里远山的一抹淡影。她似乎永远在忙碌,身影在厨房。我几乎听不到她说话,她的存在是由一连串细碎的声音构成:是米在水里淘洗的“沙沙”声,是切菜时那细密而匀停的“笃笃”声。这些声音,不高,不响,却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将节日里整个家安稳地兜在其中。她的手,不像外婆的手那般布满传奇的辛劳。那是一双略显苍白、指节纤细的手,因长年与水和皂荚打交道,显得有些浮肿,像被水浸久了的棉布。可这双手,却能做出世上最熨帖的食物,那滋味原来是“家”的底味。

梦的开端,最撼动人心的还是那竹的本身。在远方的田野里,在某座不起眼的土丘之下,正静静地躺着一些青铜的碎片。它们曾是编钟,是鼎彝,身上布满了雷纹与饕餮,是那个信巫好鬼、瑰丽奇崛时代的见证。于是,将美好刻录在文字里,去领略金沙的清风翠竹,去感受金沙的泉韵雪景,去遐想金沙的洞脉神话,去回味金沙的前世今生。

竹的形态,是东方美学里最精炼的一笔。每当我闭上眼,家乡的竹林便苍苍然地矗立在我的眼前。我带不回一根竹,但我带走了一片清荫,一怀劲节,一耳的涛声。这于我,便是最好的馈赠了。

窗外是车马的喧嚣,案头是俗世的文稿。再次走进依然能勾起一抹抹的乡愁寄予诗和远方。一点一滴地盘点,溯源那些不老的故事,会拨动一丝丝心弦,沉浸一次次感动。风是有的,却不凛冽,带着水汽黏稠地拂在脸上,教人想起一些潮湿、被遗忘的旧事。空气里是溪水混着河滩的土腥气,夹杂着水草的清涩,这便是最本真的、土地的味道了。

郑板桥题画诗云:“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它从不芜杂,总是疏朗清瘦的,一枝一叶都带着一种孤高的气节。然而,竹的坚韧,并非一种冰冷的刚硬。它的内心是空的,这“空”,不是虚无,而是一种虚怀与包容。所以它能容纳清风,能寄居白露,能成为诗人笔下的君子,画家纸上的魂魄。这份空灵,又让它与人间烟火生出一种奇妙的和谐。

在乡间,竹是奶奶手中的箩筐、爷爷肩上的扁担、孩童口中的短笛,是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温暖。它既可立于文人的庭院,倾听琴韵书声,也可长在寻常百姓的屋后,见证着最朴素的生计,家乡的楠竹便是这样。它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它用自己的存在,告诉我们最高的力量,往往蕴藏在最深的宁静之中,最伟大的成长,是一场不声不响的远征。

风过时,它不折,只微微地弯下腰,将风的形状描摹成一片簌簌的涛声;雪压时,它不断,只默默地承托,待到晴日,再抖落一身素白,挺直如初。这是一种风骨,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从容与定力。

面向大海,挥不去的,是相安问好的人间眷恋。留下来的,是难以忘却的美好华光。弯月梦醒,来时,寻的是一片光灿灿的金沙。去时,带走的是这满心的沉甸甸的寂静。

竹,是荆楚大地苍然的黛色,是立在暮霭里沉默青绿的山,是满身的清凉和那一耳廓洗过的、清朗的余音。

竹,它长在祖国长江以南的土地上,它生在离乡背井的游子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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