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又一次病倒,这次据说连摔了两跤,头上磕起两个肿包。
7月19是乌石街徐家大哥孙子办升学宴的日子,停下手中活按妻子吩咐:“年纪大了给钱没什么用,买些硬菜又吃不下去,也咬不动,你就买一些油麦菜豆芽两瓶桔子罐头。”
买菜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犹豫,外母年纪大了,对后辈来说,每次去见长辈除了给一些钱,买一些好吃好用的来安慰自己一颗想行孝敬的心,也别无其它再好些办法了。如今好似这法子渐渐快走到尽头了,想到这里心里一紧,眼眶一酸。
前几天,我去见岳母时,她告诉我说,“嘴都歪了”。
海芳也说:“给婆喂汤都成了难事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听到这些话,我们这些后辈,除了心酸还是心酸又能干什么呢。
到了周家,大哥大嫂老妹郎都在,聊起外母的事来,说徐家侄子兴嘞早上来,说要带婆去医院。
最近几年岳母已经入院四五次了,每次回来管一段时日,病便又犯了。
当物质再也无法承载孝心,当医院成为最为牵挂的地方,那些除了心酸还是心酸的沉默时刻,或许才是亲情最真实的质地,我们终将提着无处安放的温柔,走向生命必将塌陷的哪天,岁月的无情,但愿时光慢慢前行,我们愿在煎熬时日里多陪老人前行一程。
岳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她身边拉家常,她多次讲起她的过往,甚至还拿来笔和纸,让我记录起来。
讲起那些尘封的岁月,我看到她眼神似乎穿过了院墙,眼前开启了一扇通往苦难旧世界的大门,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岳母1933年生于塘边幸,那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份,也是一个军阀割据、民不聊生的时代,饿殍遍野是最为常见的场景。
舅公舅婆是一对再老实不过的庄稼人,加上家中儿女成群人口众多,饥饿是那个家最深刻的记忆。常常是揭不开锅,有得吃也只罐里漂几片野菜叶子加上几粒米,清汤寡水能照见人影。
夫妻俩看着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万般无奈下,只得狠心将年幼的岳母和细姨娘送给别人养,指望着能有一条活路。那分离的痛楚,即使隔着九十多年的时光,依旧能从她微微颤抖的嘴角感受到。
然而,命运并未此馈赠而垂怜他们。一场突如其来的兵乱席卷了严家坪。兵匪如蝗虫过境,人人自危。慌乱逃命之际,刘姓养父养母为了自保,将年仅三岁的岳母遗弃在一个名叫雷家洞的阴森山洞里。
“他们把我往那黑黢黢的洞口一放,头也不回地跑了……”
岳母的声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恐惧残留。
“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哭声从最初的嘶喊渐渐变成了气若游丝的“猫吟。”
苍天似乎终究不忍心收走这苦命的娃。就在气息奄奄之际,严家坪好心人刘朝烈恰巧路过雷家洞。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他听到了那微弱到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异响。循声摸索进洞,借着洞口微弱的光,他发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几乎没了生气的女娃。刘朝烈心善,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带回家中。
“他把我放在土炕上,一点点地喂我温热的米汤。”
岳母回忆着,眼中泛起一丝暖意。
虽然那时候岳母还太幼小,没有什么印象,但我想,那米汤该是她这辈子喝过最甜、最救命的东西。
靠着这点米汤,年幼的岳母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第二天,刘朝烈便将这捡来的小生命,送回了她的出生之地——塘边幸家。
回到幸家,不过是从一个苦难的深渊,暂时回到了另一个贫瘠的港湾。日子依旧是苦水泡着黄连,难捱得很。饥饿、寒冷、繁重的劳作,是童年唯一的底色。勉强挣扎到八岁,旧社会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或者换取一点微薄的口粮,可怜的岳母又一次被送走,这次是到乌石街徐家,成了童养媳。
童养媳的身份,意味着早早失去了童年。在徐家,她不再是需要呵护的孩子,而是一个顶着“媳妇”名头的小劳力。“天不亮就得起来,扫地、生火、挑水、煮猪食……”
岳母掰着手指数着,“白天要去野地里扯猪草,背上的筐比我还高;还得帮着推磨、做豆腐,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小小的身躯承担着超负荷的劳作,没有片刻喘息。更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打骂更是家常便饭。”
她平静地说,但平静之下是刻骨的辛酸,“做得慢了要打,猪草扯少了要骂,饭煮糊了更是不得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是常事,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徐家在当地算是家道殷实,至少能勉强糊口,不至于饿死。在无尽的劳作和压抑中,岳母像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长大了。到了年纪,便与徐家的大爷成了婚。然而,命运的残酷并未止步。婚后不久,大爷便染上重病,药石无灵,最终撒手人寰,留下岳母独自一人,腹中还怀着他们的骨肉。
“那时候,我才多大啊?二十一岁,个头又小,还怀着娃……”
岳母的声音哽咽了,“一个弱女子,在那种年月,没了丈夫,就像天塌了一样。”
婆家待她如何?邻里又如何?孤立无援是她唯一的写照。旧社会寡妇门前是非多,生活的重压和世俗的眼光几乎将她压垮。腹中的孩子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却也让她步履维艰。
在绝望中挣扎了许久,为了腹中的孩子能有个依托,也为了自己寻一条活路,她最终选择离开乌石街,来到了栗子林周家,与岳父成了新家。
新的家庭或许带来了许些安稳,但骨肉分离的剧痛紧随而至。在周家生下大哥,是徐家的血脉。孩子呱呱坠地不久,徐家便来人将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抱了回去。那一刻,是岳母一生中无数个至暗时刻里,最锥心刺骨的一个。
“我抱着他,小小的,软软的,刚吃了奶睡着了……”
岳母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皱纹的沟壑。
“他们从我怀里把他夺走,我追出去,哭啊,喊啊,一哭三回头……心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那是我的儿啊!‘断肠娘送断肠儿’,真是连哭都哭不出声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就是流不干……”
我想,那份生离之痛,时隔半个多世纪,在她脑海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如今,岁月抚平了太多伤痕。乌石街徐家的大哥不但成家立业,早已是儿孙绕膝,枝繁叶茂,尽享天伦之乐。提起往事,大哥总是感慨万千,言语间充满了对生母的复杂情感与深深地感激:“姨啊,谢谢您给徐家留下了这一脉香火。看看我现在儿孙满堂,热热闹闹,我这心里头,真是又踏实又感激。”
每每听到大哥这样说,岳母总是默默点头,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努力弯起一丝欣慰的笑。
“是啊,大哥说得对。”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笔。外母的目光悠远而温柔,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每一个她牵挂的孩子身上。
“他虽说我没能养在身边一天,可这心里头,何尝有一刻放下过?”
外母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他和我在周家生的儿女们,一样重,一样亲。嘴里念叨着,心里惦记着,梦里也常见着……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块不连着心,哪块不疼呢?”
那份深沉而隐忍的母爱,跨越了时空,跨越了分离,无声地流淌在岁月长河里,成为她坎坷一生中最坚韧、最温暖的底色。纸上的墨迹未干,记录下的不仅是一个老人的苦难史,更是一曲在时代洪流中挣扎求生、用生命诠释坚韧与母爱的深沉悲歌。
烛烬丝存:岳母的岁月长歌
岳母的生命之舟,在养育儿女的浩瀚海洋中启程。徐家大哥被抱走的遗憾尚未散尽,周家的长子庆忠便呱呱坠地。仿佛命运急于补偿,此后的岁月里,大姐赛金、细哥庆平、细姐银秀、我的妻子冬姣、细妹冬桂……生命的种子接踵而至,每隔三两年,周家的小院便添一声新啼。转眼间,已是儿女成群,笑语盈门。这副沉重的担子,自此便牢牢压在了岳母瘦削却坚韧的肩头。
她是这个家永恒的晨星与迟归的月。多少年来,家中第一缕熹微晨光映照的,必是她忙碌的身影;而最后一丝灯火摇曳的,也定是她疲惫却不肯歇息的面容。
大集体时代的艰辛,于她更是双重的考验。天光尚在混沌中挣扎,她便已起身,洗衣的棒槌声、灶膛的劈啪声、呼唤孩子起床的温言软语,交织成黎明的前奏。将一大家子的衣食起居安顿妥当,她便匆匆踏着晨露,汇入生产队出工的队伍。家内家外,两副重担,她步履不停,未曾有过丝毫懈怠。
莫看她个头矮小,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在田间地头,她却是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那双布满茧痕的手,扯起秧来快如穿梭,插下的秧苗横竖成线,笔直如尺;挥镰割谷,动作利落;抡臂打谷,力道沉实;纵是上山砍柴,她也毫不逊色。尤其令人称道的是她插秧的绝技,在周、何、幸三小组合村的年代里,她那又快又齐的“笔杆子秧”,在数百媳妇中脱颖而出,成了田间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份能干,让她成了三村公认的标兵,也让她肩头多了一份责任——妇女主任的职务。她以瘦小的身躯,扛起了这份荣誉与担当。直到后来三组分家,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日益繁重的家务,才让她不得不放下这份“公职”,将全部心力重新收拢回那个需要她日夜操持的小家。
岳母的节俭,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她是从苦水里浸泡出来的,深知每一粒粮食都浸透着汗水与艰辛,视之如同生命。她常告诫儿女:“一粒米一颗粮,都来得不易,糟蹋不得!”她不仅是言传,更是身教。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写满了对粮食的敬畏。生火做饭前,她总是用米升仔细量取米粒,末了,却总要再用那双操劳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升中拈回一小撮米,轻轻放回米缸。日复一日,这“捉”回的米粒便聚沙成塔,悄然延长了全家人碗里米饭的香气。即便是锣罐壁上粘连的那层薄薄的饭壳,她也绝不舍弃,或刮下掺入下顿新煮的米饭,或加水熬煮成稀薄的米粥,想尽一切办法,让每一粒粮食都物尽其用,滋养她的孩子们。
冬日来临,寒风刺骨,岳母的巧手便又在灯下飞舞。她将淘汰的旧衣裤拆解开来,洗净、熨平,再以无比的耐心和精湛的针线,一针一线地缝制成厚实暖和的棉鞋。当孩子们穿着新鞋,踩着薄霜在村中嬉戏奔跑时,常会被路过的婶娘们叫住。那些媳妇们围拢过来,蹲下身,细细端详着孩子们脚上的棉鞋,那针脚走得又密又齐整,鞋样裁剪得恰到好处,穿在脚上更是服帖无比,增一分嫌大,减一分嫌紧。她们忍不住啧啧赞叹:“瞧瞧!这手艺真是没得挑!你姨啊,真是个能人!”听到这样的夸赞,孩子们心中满是自豪,嬉笑着跑开,那欢快的笑声,如同跳跃的音符,洒满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也温暖了整个寒冷的冬天。
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够把一大群儿女养育成人,并且各自成家立业,决非易事,在儿女的感恩的眼里就是一项“丰功伟绩”。岳母嫁入周家,与岳父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结庐成家,岳父每一个决定的背后,必定有岳母的坚定的支持。分田到户改革开放后,“春天的故事”响彻中华大地,农村的生活开始活鲜起来,岳父打算烧砖窑建房子。俗话说:“做房造船日夜不眠”,说来用易做起难,运土、捉泥、搭砖胚、装窑、砍窑柴、起火、看火、浇水、闭窑、出窑,样样都是繁重的体力活,岳母哪样都没落下,带着一众儿女凭着一股“愚公移山”的精神硬是把房子建成。房子建好该可以休停了吧?不!岳父又做出一个让全村都瞪目结舌的决定,当时属地形的制约,房子门囗有一条从山口流下来的溪流,到门口已冲流出一条二米多深的沟渠,建房子时运材料就很是不便。岳父决定彻石成坝卷成拱桥,再浇灌水泥变成稻场,岳母当仁不让又成了岳父的“急先锋”。如今整个周家,只要门口有沟渠的,没有一家不跟样学样的彻石成坝卷成拱桥的,而每次行动中,没有一个人不称赞起岳父岳母的先明之举。
岳父岳母还有最拿手的绝活——养猪。
随着时代变迁,儿女们纷纷外出务工,家里的粮仓却渐渐丰盈起来。看着满仓的粮食,粮食放着也是糟蹋,不如用来养猪。
养猪,他们俩真是绝配。岳父生前,同他聊天中我知道,他捉猪崽是怀有“武林秘籍”的,那就是“六看一问”诀窍:看精神、看皮毛、看眼鼻、看肛门、看体型、看呼吸行动,问疫苗、驱虫、饲料、同群健康。
最后浓缩成一句顺口溜:“眼亮鼻湿尾巴干,皮毛顺滑呼吸缓;背宽腿壮屁股圆,疫苗驱虫问周全”。
他挑回来的仔猪,底子好,极少生病。猪崽一进圈,便是岳母这位“养猪巧匠”的主场。她的精心照料,才真正把岳父挑回来的“好苗子”催成了“大牛猪”。
每天天蒙蒙亮,岳母就系着围裙忙开了。她总是第一个到猪圈,提着热气腾腾、精心熬煮的猪食桶。那猪食可不简单,是岳母用自家宽裕的粮食(玉米、红薯、米糠)加上田埂上割的嫩草、厨房里择下的菜叶,甚至细心的泔水(经她煮沸处理),调配成的“营养餐”。
她搅拌猪食的动作麻利又温柔,嘴里还常念叨着只有猪才懂的“絮叨”。
猪圈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夏天,她勤扫勤冲,驱赶蚊蝇,有时还割来清凉的草药丢在角落;冬天,早早铺上厚厚的干稻草保暖。她对猪的习性了如指掌,哪头猪今天胃口不佳,哪头猪有点蔫蔫的,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总能及时应对。这些小猪在她日复一日的悉心喂养下,像吹了气似的疯长,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待到年关将近,肥猪出栏的时刻,便是村里的一场“盛事”。
岳父岳母自己是不舍得吃的,总是请乌石街的屠夫上门。称重那天的场面,至今让人津津乐道——普通的秤杆根本打不起这分量!屠夫都得带上两杆特制的大秤。我亲眼见过一次,秤砣一路滑到秤杆尽头,最后报出五百二十斤毛重!
全村轰动,围观的人啧啧称奇:“你姨你爷养的不是猪,是头小牛崽啊!”
岳父看着秤星,脸上是憨厚的满足;岳母在一旁,用围裙擦着手,眼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那是她一年辛劳最好的见证。
如今,岳父已离开五年,岳母年事已高,那曾经喧闹的猪圈早已没了踪影。那两杆沉甸甸的大秤,连同猪圈里弥漫的食香、岳母清晨忙碌的身影、称重时全村的惊叹,都化作了记忆深处最珍贵的画面,被时光温柔地封存起来。每每想起,仿佛还能听到岳父挑选猪崽时的经验之谈,看到岳母提着食桶走向猪圈时,那晨光中坚定而温暖的背影。那不仅是一头头令人惊叹的肥猪,更是老两口用汗水、默契和对生活的热爱,共同写就的平凡传奇。
“你若眉头深锁忧烦事,我便煮碗热汤暖你心肠。
你若鬓角染霜岁月老,我便笑说当年正风光。
不求富贵荣华,只愿岁岁年年,携手共度这寻常。”
这是岳母对岳父一生深情的写照。正因为如此,二0二0年七月岳父病逝后,归山时,“年月”先生遵询大哥细哥的意见,按照当前村里人大都的做法,归山后随即把岳父的灵堂烧毁。岳母知道后,垂泪道:“我跟随你爷一辈子,到这,想给他一口饭菜,都没地方了。”
闻者无不垂泪,还好,当时房上年长叔伯劝岳母说:都是青年人考虑不周,平常念起,您就把这饭菜放在灵像前,也是一样。”
人生最大确定,就是她的不确定性,当你满怀信心,扬帆起航,说不定一阵风就打湿了你的船帆。养育的兄弟姊妹多,岳父岳母遇到崽女不顺遂的烦恼打击概率就多。
一九九八年盛夏。七月的骄阳如火般炙烤着大地,正是南方农村最紧张、最劳累的“双抢”时节——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田畴间弥漫着稻谷的焦香与泥土的湿热气息,家家户户都在与时间赛跑,汗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就在这分秒必争的当口,大哥周庆忠在开车途中不幸遭遇翻车事故,手臂严重骨折。
消息传来,岳父岳母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担忧攫住。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仿佛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立刻丢下自家田里待收待种的活计,焦急地奔走呼号,招呼村里相熟的壮劳力帮忙。一时间,呼喊声、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村庄的闷热,乡亲们放下镰刀、铁锹,纷纷伸出援手,七手八脚地将痛苦呻吟的大哥从事故现场抬出,火速送往医院。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手术室的灯光冰冷而漫长。岳父岳母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直到手术顺利完成,医生告知手臂接上了,需要长时间休养,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然而,安顿好病榻上脸色苍白、被疼痛折磨的大哥,夫妻俩却不敢有半分松懈和喘息。他们深知,眼前的难关才刚刚开始。望着窗外依然酷烈的日头,俩人眉头紧锁,忧心如焚。大哥出事故,大嫂必须寸步不离地在医院照顾。可家里呢?田里那金灿灿等着收割的稻谷怎么办?那等着插秧的水田怎么办?更揪心的是,家里还有四个年幼懵懂的侄儿侄女,正是需要人照顾、喂饭、哄睡的年纪。大嫂一个人,分身乏术?
“不行,家里的天不能塌!”岳父岳母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对骨肉至亲最朴素的爱护。他们迅速做出了决定:倾全家之力,顶上大哥大嫂家的这片天。
俩人立刻召集了自家所有能搭把手的儿女。大的可能已能挥镰割稻,小的也许只能帮着递水送饭、照看更小的弟妹。一家人,无论老少,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拧成了一股绳。他们像一支小小的、却意志坚定的突击队,一头扎进了大哥大嫂家那亟待收割的稻田。
大哥住院期间,岳父岳母和孩子们轮流操持,确保侄儿侄女有热乎饭吃,家里同样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们起早贪黑,像不知疲倦的陀螺,在自家和大嫂家的田地、医院、家里几头奔波。身体是疲惫至极的,但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把大哥大嫂家的“双抢”农活收拾得妥妥帖帖,把侄儿侄女照顾得稳稳当当。他们要用自己的汗水和肩膀,为大嫂在医院照顾大哥筑起一道最坚实的后盾,让她能够心无旁骛,没有一丝后顾之忧。这份无声的担当,这份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手足之情,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诠释亲情的厚重与力量,成为对抗生活无常最温暖的注脚。
父母的勤劳对后辈,是起榜样的作用的。大哥出院后,不能干重活,就和大嫂在乌石街租房开了一间饭店,大哥大嫂就成了分田到户后在乌石街开饭店的第一人了,后来凭俩人的勤劳养育四女一儿成家立业,也是十分不易。
二0一七年细嫂不幸被诊患了绝症,前后与病魔抗争了四年,最终于二0二0年十一月,带着遗憾和无限的牵挂,深深的愁丝撒手人寰。如今过去了五年,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写到此,我已是双眼模糊,不忍再写下去。而细嫂是岳母最亲近的人,可想而知,当年岳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伤心欲绝。
也许是接连痛失两位亲人,对岳母打击太大,岳母的脸从此再没了笑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门边,或者厨房里低着头,半睡半醒的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们常劝她,没事的时候可以去屋上转转,找人聊聊,总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强。她却说,年纪大,怕管不住嘴弄出是非来,给家里添乱。
这就是岳母,她心里装得下,全家上下几十号亲人的安危和冷暖,唯独装不下的是自己。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这吟咏奉献的诗句,常被用来赞美师恩。然而,当我凝视岳母那被岁月雕琢、被辛劳浸透的一生时,这两行诗,竟像是为她量身而作的注脚。那燃尽自身的光热,那吐尽生命的丝缕,正是她为家庭、为儿女倾尽所有的真实写照。
岳母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
她就像那吐丝的春蚕,将毕生的心血与柔情,一丝一缕,毫无保留地编织进儿女成长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她又如那燃烧的蜡烛,以矮小的身躯迸发出惊人的光热,照亮一大家子的前程,默默燃烧,直至烛泪流干,蜡炬成灰。她的伟大,不在轰轰烈烈,而在日复一日的操劳里,在一点一滴的节俭中,在一针一线的深情间。她是家庭的基石,是儿女心中永不熄灭的灯火,她的故事,是平凡岁月里最动人的长歌。
愿岳母早日康复,我们还等着希望吃上您老人家一餐百岁寿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