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暗度,聚散如烟。几番悲喜转头空,剩有秋风凋碧树,秋雨泣残阳。梦回惊觉,清泪已沾裳。
题记
亲戚能想着照顾自家生意,这份亲近和信任,让人心头暖洋洋。我满口应承下来。
然而,这笑意像清晨的薄雾,很快就散了。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从电话那头的花妹,悠悠荡荡地飘到了她的亲哥哥——我的生老表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因生意而来的喜悦,被一层厚厚的黯然神伤所覆盖。
生老表,吴新生,或者说,他本也可以叫龚新生的。他的祖上,是从龚湾入赘到了烂泥坑吴家,家族的搬迁史,本身承载着无奈和心酸。外婆(也就是生老表的奶奶,我的外婆)在这里生下了舅舅和我母亲。可惜,好景不长,外婆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儿女。后来外公续弦,又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小姨娘。
命运的残酷从这才刚刚开始。
生老表刚满周岁,他的父亲(我的舅舅),竟也一病不起,早早追随外婆去了。年轻的舅娘,腹中还怀着遗腹子(就是后来的花妹),在那个艰难的年月里,为了活路,只能含泪改嫁到了丰家垅。不久后,外公竟也撇下这一大家子,驾鹤西归。
偌大一个家,转眼间竟只剩下我那白发苍苍、体弱多病的外婆,守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孙子吴新生。祖孙俩,在破败的房子里相依为命,挣扎求生。从此外婆一双束缚成三寸金莲的小脚颠簸在岁月的波涛中,硬是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本就瘦小的腰。面对幼小的孙儿,她对这根独苗的怜惜和愧疚,让她把所有的溺爱都倾注在了生老表身上。
无人管束,也缺乏正确的引导。生老表就像山野间肆意疯长的荆棘,在贫瘠的土地和外婆无边的纵容里,渐渐养成了顽劣不堪的性子。外婆的眼泪和叹息,似乎都成了他耳边无足轻重的风。那份因过度溺爱而滋生的蛮横与固执,深深烙印在了他的骨子里。
我清晰地记得,大约在我十来岁,外婆曾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我家。
她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举着,右手中指上缠着刺眼的白色绑带,突兀得让人心惊。未语泪先流,外婆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那个孽障啊……我说了他两句……他他竟敢……一把就……把我这手指头……给掰折了哇!”
那话语里的绝望、伤心和难以置信,伴随着她扭曲变形的手指,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年幼的心,也成了我对生老表最深刻、最痛心的记忆——那不仅是对外婆身体的伤害,更是对血脉亲情最粗暴的践踏,是一个被命运遗弃又被溺爱扭曲的灵魂投射出的、令人心寒的阴影。
烂泥坑的深秋,总是格外萧瑟。村头那几株老树的黄叶,在瑟瑟的秋风里打着旋儿,一片接一片,无力地飘零,像极了人世间无法掌控的聚散。
我那饱经风霜的外婆,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像一片在枝头苦撑了许久的枯叶,终于在几番无望的挣扎后,悄然飘落,永远地长眠在了她早逝的儿子——我舅舅——那孤寂的坟茔旁。
外婆的离世,抽掉了生老表在这世上仅存的摇摇欲坠的支柱,彻底将他抛入了命运的洪流,开启了他那注定颠沛流离、充满苦涩与荒唐的漂泊生涯。
起初,他短暂的在马垅姨娘身边寄居。或许忍不住那份寄人篱下的疏离感,或者姨娘家也并非宽裕的处境,仅仅一年,他又到了我家。
那时的生老表,比我年长一岁,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那双过早被生活蹂躏过的眼睛,却藏着远超年龄的世故与察言观色的精明。他一踏进我家门槛,那声“姑”“姑爷”便叫得又甜又勤。开饭时,他总是第一个抢着,给我父亲盛饭、递筷子,动作殷勤得近乎刻意。
这份刻意的讨好,精准地熨帖了我父母的心。父亲对他的偏爱,几乎不加掩饰。但凡我们兄妹四个与他起了争执,不论是非曲直,父亲那严厉的目光和呵斥,总会毫不犹豫地偏向生老表,落在我们身上的,则是满满的责备。这无声的裁决,在我们心里刻下了一道道委屈的划痕。
十五六岁时,父亲不忍看他闲散,托了人情,好不容易把他塞进了大队的砖窑厂。那活儿虽苦累,但若能踏实肯干,养活自己本是绰绰有余。可生老表的骨子里,仿佛被“好吃懒做”烙了印。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往往还没焐热,就被一分不剩地挥霍干净。更糟的是,他凭着几分油滑,竟在乌石街的不少店铺里赊下了累累债务。
说来也巧,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我和生老表的长相竟有七八分相似,常被人错认。有一次,我从瑞昌读书归家,刚路过乌石街,就被几个眼尖的店主堵在了半道,他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要生老表欠下的债款。我被窘迫得面红耳赤,那份狼狈,至今想来仍觉难堪。
然而,我的狼狈与父亲所承受的相比,实在微不足道。记得有一年,隔壁邻居家的老人过世,出殡那日,我姑爹和两位姑爷前来吊唁送葬。父亲把——五十元,那是地质队在人口田地里,勘探时赔付的青苗费。
他郑重其事地将这钱交给我保管。我随手夹进了一本书里,塞进了书架深处。可到了中午,那钱竟不翼而飞。
那是八十年代初,田地刚分到户头,社员辛苦劳作一年,平均下来一天挣不到一块钱,五十元,无异于一个家庭是能救命的钱!
钱丢了,父亲瞬间脸色煞白,盛怒之下,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直钻心底。巨大的委屈让我脱口而出:“肯定是生老表拿的!”
生老表被质问时,梗着脖子死活不认,狡辩说:“当时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言下之意,是怀疑姑爹和姑爷。父亲自然不信自家亲戚会做这等事。后来,在家人左劝右逼之下,生老表才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偷了钱,竟把钱藏在了茅房那熏臭不堪的瓦檐椽子底下。
父亲的难堪远不止于此。砖窑厂发工资的日子,生老表自己不去领,竟让我父亲代劳。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到了厂里,不仅一分钱没拿到,还被厂领导当众数落得抬不起头来,责备他“管教无方”。
就这样,生老表在厂里也彻底待不下去了。正当我父母为他的生计愁眉不展时,龚湾同房的一位舅舅传来消息,说替生老表觅得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去给一户人家做上门女婿。这对漂泊无依的他来说,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
当我们全家都为此松了口气,替他燃起一丝希望时,他却再次亲手掐灭了这微光。他竟然撬开了热心肠龚湾舅舅家的抽屉,将里面的钱席卷一空。
龚湾舅舅气得七窍生烟,满世界扬言要把他“往死里揍”。
生老表闻风,连夜逃窜到瑞昌县城,躲进了一家砖瓦厂。命运似乎觉得对他的捉弄还不够,不久后噩耗传来:他在操作时不幸被搅拌带卷住,生生压伤了左手神经,落下终身残疾。那场事故,彻底折断了他本就孱弱的谋生羽翼,也几乎粉碎了他作为一个健全人的尊严。
过了几年,生活似乎给了他一点喘息之机。他忽然跑回来,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弟弟,在某个砖厂替他找到了活计。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天地一片苍茫。弟弟信任地跟着他来到厂门口,他让弟弟在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中等候,自己则声称进去打招呼。
弟弟缩着脖子,在冰天雪地里苦苦等了几个小时,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僵硬,却始终不见他出来。实在耐不住寒冷,弟弟进厂询问,才得知一个让他心寒齿冷的真相——生老表早就从侧门溜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弟弟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恨恨地说:“管他是不是老表,再让我看见,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自那以后,生老表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茫茫人海,渐渐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一个充满欺骗的背影。
后来,零星的消息像风中的碎片飘来。听说他辗转流落到了星子县,竟也成了家,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消息让人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前年,在丰家垄花妹添孙的喜宴上,我见过他,问他这一切是否是都是真的?
他眼神闪烁,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人对视。当他说出那句“我过得很好”时,那刻意拔高的音调,那强撑的笑容,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像一层薄纸,轻轻一戳就破。
我看着他残废的手,他眼中藏不住的疲惫与风霜,心底只有深深的叹息——他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过几天,表弟家的升学宴就要开席了。在那份为后辈前程喜悦的热闹里,我知道,那个身影——那个让我家尝尽难堪、让父亲伤透心、让命运反复捶打的生老表——很可能也会出现。
再次见到他,阔别多年,物是人非,我该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或许只能化作一句轻得不能再轻、承载了半世恩怨与悲悯的问候:“老表,你在他乡……还好吗?”
这句问话飘散在空气中,仿佛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叩问这无常的命运,以及我们每个人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对斩不断理好乱的血脉亲情,漂泊灵魂的一丝丝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