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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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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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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生死岸+陈米琪

生死岸

文/陈米琪

林榆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

她七岁时发了一场高烧,像一场蔓延多日的大火,烧得母亲至今都惊魂未定。林榆的记性不好,很多儿时的事情都已经记不得了,但这场高烧却让她记忆犹深。

她说那时她变成了一团火。

熊熊烧着,火舌舔开她的眼皮,她迷迷朦朦中看见母亲用纱布裹住一个剥了皮的嫩鸡蛋和一块硬币,正朝她走过来。接着衣服被掀开,灼烫的肚皮上有一双冰凉的手贴过来,林榆像被浇灭了一部分,发出毛茸茸的哭哼。母亲一瞬间也像被烧伤一样,手指猛地缩回去。

母亲是个不怕火的人,她将包着热鸡蛋和硬币的纱布在她肚脐周围滚动。林榆眼神涣散,心跳声如摆钟轰鸣,肠子在肚子里爬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昏昏沉沉睡过去之前,她眯起眼睛看清了母亲愁苦的脸。

“阿妹,阿妹…”

好像有人在叫她,林榆撑开眼皮,发现自己躺在河岸边。她用手背碰碰脸颊,自己从一团火凉成了一汪水。林榆寻着声音望去,发现这声音来自对岸。她缓慢地站起来,膝盖处像被灌满沙粒,弯曲时发出了细细的摩擦声。

对岸的人笑得隐约,音容模糊,但林榆对那人的脸庞实在是太熟悉了,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河水在她瞳孔中荡漾。

是老姑

老姑在一年前就去世了,林榆为她流的眼泪简直可以铺成一条河。

林榆是老姑带大的,父母忙碌时常顾不上她,林榆总是趴在老姑的背上目送父母远去的背影。比起跟父母待在一起,她更喜欢坐在老姑三轮车的车斗里,陪她去赶集,抓住老姑的衣角放声大叫,即使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河岸边停着一条船,仿佛为了她的到来已经等待了许久。林榆在一旁踌躇,目光游移不定。对岸的喊声还在继续,看林榆迟迟不上船,似乎更着急了。

“阿妹啊老姑真的好想你。”那声音变得幽怨而悲切

林榆脸皱成一团,眼泪应声而下,她义无反顾地坐进那只小舟中,在水波平缓的河面上逐渐渡向对岸。对岸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清晰,船不知不觉已经行驶到河中央,林榆满心想着扑到老姑怀里,一刻也不曾回头,

“小榆,小榆!”

又有人在叫她,撕心裂肺地叫,不厌其烦地念着,一遍又一遍,叫得林榆莫名打了个寒颤,她转过头看向岸边,空无一人。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右眼的眼皮跳个不停。河的两岸传来呼唤,一个声音苍老而悲伤,另一个年轻而急切,两个声音的交汇让河流碰撞出漩涡,林榆脚下的船失去了方向,左右摇摆着。

林榆膝盖弯下去,两只手撑在底板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但却越发的模糊,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对不起…妈妈错了…”之类的话,林榆满眼吃惊地抬起头望向河岸边,还是空无一人,只有余音飘荡。而对岸的老姑,看她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色,也着急起来,高举起手向她挥着。

林榆气喘得很急,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岸的两边,一边是去世已久在梦里才能相见的老姑,另一边是疏于陪伴却温柔的母亲。林榆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不知怎的,林榆想到儿时她摔倒在地的时候,老姑急忙冲过去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拍去身上的灰,心疼地问她:“阿妹疼不疼呀?”林榆先是摇摇头,然后抬起头看老姑:“老姑为什么这么怕我疼?”老姑笑得见眉不见眼,一把拥过她:“因为老姑最喜欢阿妹呀,所以舍不得阿妹疼。”

林榆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她看向老姑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老姑的眼睛就像这条河流一样那么深那么长,她看到就想哭。她哑着声音问老姑:“老姑,死会疼吗?”

对岸的人像是愣了一下,才出声:“死的时候当然疼了,所以才想让你过来陪陪老姑,不然老姑一个人太痛了怎么办。”

林榆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合掌朝老姑那里虔诚地拜了三拜,接着毅然决然地调转船头,渡向另一边。

后面的事情,林榆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踏上河岸的那一刻她就恍若失重般醒了过来,对上了一双爬满红血丝的眼,然后就是妈妈失声痛哭的样子。

年岁逐步向上攀登的过程中,林榆明白了,河的两岸就是生死两岸。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走向死亡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反而在那时越跨出一步她越觉得圆满。

死亡是一种诱惑,她笃定,当人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死亡或许是最后的退路。

林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外婆去世了。

外婆的离开在一个非常平凡的午后,她的离去其实并不令人吃惊,因为在此前她已经因为重症病发住院了一个多月。临终的前一天,外婆像是冥冥中有预感似的,她吊着一口气般,哆哆嗦嗦地提出自己生命里最后一个诉求:“我要回家…”

这太突然了,舅舅和妈妈去征求医生的意见,办理出院手续,安排医疗转运。但太慢了,外婆还是感觉太慢了,她不停说着那句话,濒死的气息从她嘴里吐出来又咽下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终于坐上了回家的车,吸氧面罩扒在外婆的脸上,被一阵一阵的呼吸染得时雾时晴。外婆的颧骨高耸,苹果肌被吸氧面罩勒出饱满的弧线。林榆看向外婆,才发现外婆真的已经很老很老了。外婆眼神定在车顶上的亮光,眼球像是一池混浊的水洼,无力的眼皮耷拉着半掩住瞳孔,老年斑在脸上大块大块地驻扎,一张脸像被蝗虫肆虐过的田地。

外婆现在就是一条河流,皱纹是河流的波纹,一道一道,涌起又落下。可它们已经无力再翻涌了,因为这条河流即将干涸。

妈妈紧握着外婆皱巴巴的手,头轻靠在交握的手上,她静静流着眼泪,怕惊扰了外婆。妈妈像个婴儿一样,半蜷着缩成一团,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跟母亲永远血肉相连,用脐带做一生的连结。

时间太快了,快得让当年那个欣喜的母亲变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让那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同样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母亲。

医疗车外艳阳高照,阳光欢快地透过车窗跳进来,散了一车。吸氧面罩也放晴了,不再有热气将它模糊住。外婆的眼睛却更加阴翳,渐渐的,她聚焦的眼神开始涣散起来,脸皮慢慢舒展,阴雨天一样灰暗的脸色,她颤颤巍巍地合上眼睛,睫毛轻柔地盖住下眼睑。

外婆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

顿时,医疗车内哭号声四起,经久不散。

眼泪的潮湿浸透了整个夏季,林榆时常在深夜里被一阵哭声惊醒。哭声是从客厅传来的,林榆悄声起床,打开房门走出去。首先入眼的是摆了一桌子的照片,定眼一看,全都是外婆的照片。有外婆拿着花对镜头腼腆笑着的照片,有外婆温柔揽过两个小孩的照片,还有外婆六十岁生日时穿着暗紫色大衣的单人照。

妈妈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林榆看过去,她下巴抵着胸口,头发遮住了大片的脸,肩膀因为隐忍的抽泣而不断耸动,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哽咽,深夜里只有这声音不断回荡,林榆心疼之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想,倘若人真的有来生,这样凄薄的哭声,外婆若是听到了,也会怜惜得无法走上往生之路吧。

就这样,在深夜。

林榆看着妈妈,妈妈看着外婆,外婆在冥冥中又回望着她们。

站了很久以后,林榆抬起手背,惊奇地发现上面是蠕动的湿意,她随手在衣服上抹去了那一片潮湿,终于踮起步子走向妈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踮起脚尖,怕惊扰到母亲吗?可是要安抚她就必然会惊扰她,妈妈一定就想让别人安慰吗?不见得吧。可她无法在看到母亲痛苦的时候自己无所作为。

脑海中的想法纷繁也没阻乱她的脚步,她悄声坐到妈妈身边。妈妈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在女儿面前坚强,她用手背胡乱地擦掉眼泪,红血丝盈盈地在她眼球飘荡,碎发像纤细杂乱的藤蔓,快把母亲的面容织起来。但妈妈还是笑得出来,一开口遮不住的有点哽咽:“吵醒你了嘛?”

林榆瞧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语气柔缓,给了失去母亲的妈妈一个梦:“妈妈你记得吗?我七岁发高烧的时候,你说特别危险的那次。”

妈妈愣住了,许久后才点头。

“那时候我梦到自己在一条河边,老姑在对面一直'阿妹啊阿妹啊'地叫我,她说她一直在等我,她在对岸一直看着我,”林榆哽咽了一下,“所以,不用为外婆伤心了,我们只是跟外婆隔了一条河而已,我们看不见她,但她会一直看着我们。总有一天,我们会跟死去的人再见面的。”

在妈妈表情崩塌的前一秒,林榆看到喉结在她已有皱纹蜿蜒的脖颈上下滑动,看到她整张脸皱成一团欲哭的架势,看到她睫毛哭掉了一根落在面中,看到她眼下像被一拳打肿的乌青。随后便是彻骨的恸哭,妈妈哭倒在林榆的肩膀上,声音震得她的棉质睡衣睡衣都在抖。

在那一瞬间,林榆忽然感到庆幸,庆幸七岁那年没有渡过那条河,没有把妈妈抛下。

而林榆不知道,妈妈此刻的眼泪不只是为了自己的母亲,也因为女儿曾经竟然离死亡那样近。

林榆的手掌轻拍在妈妈后背,帮她顺气时,她没有想起那句极为重要的提醒。

那就是,千万不要跨过那条河。

外婆的离世对妈妈来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雨灾,但即使阴雨连绵,妈妈知道生活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妈妈笑称,那样想念一个人的钝痛像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你不知道什么会发作,也不知道这次发作会有多疼。只能忍受,一直忍到能见到那个人为止。

只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妈妈的心里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担忧:如果她在母亲的死亡面前露怯,那许多年后,林榆又该如何学会面对她的衰老和死亡。持续的软弱是一种自私,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能这样。

林榆长大的过程中,时常会觉得那条河流在呼唤她。时而是河流潺潺流过的哗哗声,时而是来自对岸老姑和外婆的呼喊,时而是嗡嗡的耳鸣声。尤其在她痛苦不堪的时候,总是反复地在脑海中描摹河流的形状,在这个时候,死亡化作一块甜滋滋的蛋糕,她吃上一口,生命就能被甜蜜盈满。

可每次听到妈妈殷切的关心声,林榆又会想:等等吧,再等一等。

在林榆二十岁之际,她终于回到了那条河流。

在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林榆还坐在教室里上课。沉闷的午后,老师站在讲台上踱步,窗外知了“吱吱吱”叫个不停,混着老师念PPT的声音,简直让人昏昏欲睡。“嗡嗡嗡”,手机突然震动,林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爸爸”两个字在荧幕上闪烁,她愣了愣,挂断了电话。

挂断后仅仅两秒,爸爸的电话又马不停蹄地打进来,周围的人目光带着疑惑扫过她,林榆赶紧挂断电话,给爸爸发了一条“我在上课”的信息。不知怎的,林榆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她随手揉了一把眼睛,侧身趴着等待爸爸回消息。

“接电话”。

简短的三个字让林榆内心警铃大作,她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疾步走出教室,给爸爸回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在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后,爸爸才出声:“小榆快回来,你妈妈昏迷住院了,现在在等着做手术。”雷劈过一般的惊悚,林榆一下子呆在原地,刹那间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重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挣出胸腔。她深吸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无意识发生的,身体驱动着林榆做出反应。

冲出教学楼、坐上车、奔向医院。

一直到赶到医院的那刻,林榆终于生出”妈妈生命垂危”的实感。林榆看向在医院门口等候她的爸爸,他面容枯槁,阴云密布。林榆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此刻应该坚强起来。不说给爸爸一点心灵支撑,至少不要让他担心。但跨入医院大门时,竟然是爸爸扶住了几乎跪倒的她,一路搀着她走到手术室门口。

是主动脉夹层手术,情况非常危急。

林榆嘴唇哆嗦,后来连带着身体也在哆嗦,她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向亮着的手术牌。红,真的是一种诡异的符号,同时代表着喜庆和危急,红光笼在人们脸上时,竟能看到截然不同的两个表情。手术牌红澄澄的光诡异地漫延开来,红光像是一团云雾落在手术室外的人身上,红雾大刀阔斧地改塑他们的表情,将五官雕出垂坠的无力感,下垂的眼袋,下扬的嘴角,下坠的眼泪。

脑海里自动闪出妈妈昏迷前会出现的惊恐表情,僵着身子倒下的一秒。那一秒妈妈有想到这一闭眼,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吗?

手术的过程很漫长,对里面的人是一种折磨,对外面的人也是一种凌迟。林榆在手术室外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她要张大嘴巴才勉强能保持住正常的呼吸,指甲深陷进手腕的皮肉里,凹出了数道血痕,林榆感觉寒意窜满全身。

林榆想起,她第一次学着一个人睡觉。那时,她紧紧攥住妈妈的食指不让她走,用沉默来抗议一个人睡觉。床头的夜灯为妈妈镶了一圈暖色的边,林榆看见妈妈笑了,发丝垂下来,扫过她的鼻尖。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妈妈又重新在她身旁坐下,耐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大家都要学会一个人睡,你怎么耍赖呢?”妈妈低声哄她,带着薄茧的手指揪了揪她的脸蛋,“看你同班的晓晴是不是早就学会一个人睡觉啦。”

见她还是一脸憋闷,妈妈按熄了小夜灯,声音在黑暗中盘旋:“妈妈再给你唱首歌,你就乖乖睡觉好不好?”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妈妈隔了十几年又在脑中唱起来,嗓音又轻又柔:“小宝贝我用彩虹和你约定,风雨过后阳光会微笑,平安地长大,迎接彩虹的未来,就像红橙黄绿蓝靛紫……”

是什么时候。

妈妈最后一次将她抱起是什么时候?妈妈最后一次睡在她身边是什么时候?妈妈在她枕边讲完最后一次童话故事是什么时候?

妈妈跟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时候?

林榆闭上眼,忍住欲哭的冲动。死亡的呼唤宛如潮水汹涌,灌了她满头。耳边又响起河流轻缓地击打河岸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慢。岸边的船随着波浪晃着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上一坐。河流漫游过全身,死亡又伸出引诱的藤蔓,而林榆此刻却毫无反抗的心情。

河流……河流……

电光火石间,林榆知道了,那条渡向死亡的船现在正承着妈妈跨过河流。如果站在生的一岸的是妈妈,那么站在死的一岸的会是谁呢?外婆的音容笑貌此刻又重现在眼前,她抚着妈妈的头慈爱地笑着,她气若游丝地多次呻吟“想回家”,她永远闭上眼的那一幕。

如果是外婆在对岸呼唤妈妈的话,那妈妈还会回头吗?

一定不会!林榆比谁都清楚妈妈有多么地想念外婆。

不能跨过那条河流,妈妈不能跨过那条河流!

倏忽间,林榆被扼住呼吸一般“噌”地站起来,发疯似地往外冲。爸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到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乐走廊的尽头。

林榆心急如焚地赶到家,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眼神晃过一丝茫然。如果只有濒死的人才能见到河流,那她现在如何让自己置于临死的边缘呢,这个疑惑像一条鞭子甩过,将林榆所有的想法都抽乱了。

去割腕?去上吊?去溺水自杀?

这些都不行啊!干完这些,说不定自己先死了。

惶惑和焦灼如烈火焚心,林榆从嘴里抖落出颤抖的哭哼,满头的汗将她所有想法淹了个干净,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走向死亡,而自己明知道她在经历什么,却无所作为吗?

她做不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顶楼悠悠响着的佛教梵呗,破开了层层门墙,流进了林榆心里。是《心经》,妈妈常在佛堂里咏诵的佛经,她早晨偶尔会到佛堂里礼佛,祈祷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隐隐中林榆感觉咒语化作金字环缠在她周围,一字一字拓印在她皮肉上,渗进她魂灵里。林榆慢慢冷静下来,呼吸也放缓了。

“如果你有什么心愿迫切想达成,你可以去求神。”妈妈曾告诉她。林榆过去对此话不以为然,但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神是唯一的寄托。这一刻,妈妈的话如雷贯耳,倏地唤起她的希望。

林榆带着极度的期冀快步爬上顶楼。吸取了无数信徒虔心的观音菩萨静静端坐在神龛中,悲悯的眼神洒向底下的林榆。林榆学着妈妈的样子,给菩萨斟上三杯白酒,点燃供台上的红烛,火光摇曳着,在林榆脸上烫下阴影。

抽出三根香点上火,林榆跪在供桌前,闭上双眼。嘴里默念着:“菩萨在上,信女林榆有要事相求。我小时候发烧快死的时候知道了生跟死只隔着一条河流,渡过那条河流人就会死。我的妈妈现在在做主动脉夹层手术,我想她此刻应该正在渡河,作为儿女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希望菩萨能够给我机会让我去阻拦。”

林榆稍顿,举着三炷香重重拜了三拜,深吸一口气才直起膝盖站起来。林榆将香插进香炉中,抬起眼望了一眼菩萨,那一眼被拉得好长好远。菩萨凝视着她,丹唇微抿,翘出一点弧度,目光深邃而慈悲。菩萨手中立在净水瓶中的柳枝青翠欲滴,林榆祈求着它能够甩一滴仙脂露到她身上,化为神迹,完成她的心愿。

一直到香灰掉到手背上,烫她一个激灵,林榆才回过神来。她冲下楼,来到爸妈的房间。床头柜上摆满了药罐,疏肝解郁的、缓解疼痛的、镇静安眠的……林榆心里泛出密密匝匝的疼痛,原来妈妈的生活竟过得这样不好,她却从未向自己吐露过半分,只每次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次放假回不回家。

林榆忍住眼泪,她知道现在不是该流泪的时候。她拿过安眠药,倒了两粒在手心,径直吞了下去。药片的味道很涩,林榆感觉到它在喉管一点点下陷,同时也在带着她一点点靠近妈妈。她躺倒在床,眼神定在天花板上,那上面雕着弯钩似的月亮和数个五角星,身边是妈妈的气味。林榆感觉到意识在被抽离,眼睛逐渐看不清天花板上的图案,光亮越来越小,越来越暗……

林榆睡着了。

神并不会完成信徒的每一个愿望,但这一次林榆莫名被她的恩泽砸中了。

“哗啦—哗啦—”河流湍急流过的声响惊醒了林榆,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倒在河岸边。手指细细摩挲过身下干枯的草地,草尖全戳向她,刺麻的痛感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慌忙站起身,揉了把眼睛,仔细看向对岸。

对岸太远了,比七岁那年看到的还要远。浓稠的白雾裹住这个生死世界,林榆再怎么用力望过去都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立在那。她一步一步走近,一直到水浪淹过她的小腿肚,快漫上她的膝盖时才停下脚步。人影还是在那,林榆却失控般掩面而泣。

她害怕了,害怕站在对岸的人会是妈妈,害怕妈妈也会呼唤她渡过这条死亡的河。她真的会过去的,妈妈叫她的话,她真的会过去的,林榆在心里默念着。

河流流势愈发凶猛,波浪浩荡翻滚,拍向岸边时碎裂成大片的白色水花。一条船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送到她面前,林榆扑过去紧抱住它,两腿跪在地上被波浪拖着向前了一段,她双手双脚并用,爬也似地上了船。

她坐在船中间,两只手作桨在水里拼命划着。风和浪数次将她的船头调转了个方向,林榆边泣不成声边回转船头,分不清脸上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又或者是击打到她身上的河水,直到她几近脱力,小船才到了河流的中央。

河水汹涌,小船在河心疯狂地打着旋。林榆颤颤巍巍地从船上站起来,两脚叉开来稳住身体。小船不断颠簸,林榆也跟着东摇西晃,她费劲地向对岸掷去目光,心跳轰鸣作响。

是外婆。

她穿着那件生前最爱的紫色大衣,平静地站在那,笑容温暖慈祥。白雾在她身边绕道,外婆整个人都清楚起来,白雾在外婆身边留了个位置,不大不小,刚好再够一个人站。林榆愣住了,她发现这应该是留给她的位置。

外婆说话了:“阿妹啊,你想外婆了吗?”

林榆防线瞬间崩塌,开始嚎啕大哭。她甚至忘了要稳住身体,船一晃,她直接跪了下去。她没注意到,船不再打旋了,而是逐渐在向外婆那一岸逼近。

她好久没见到外婆了,久到她都快忘记外婆长什么样子了。几次半夜梦到外婆时,她都是穿着这件紫色大衣,跟以前一样温声细语地关心她,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认真吃饭,有没有照顾好妈妈。

妈妈……对了,妈妈!

林榆开口大喊,却因为慌乱而显得语无伦次:“外婆外婆,你要告诉我妈妈千万不要跨过这条河啊,她会死的,如果过来她会死的!”在手术室门口那种无助的心情再次涌上心头,她不能失去妈妈。

船开始后退了。

外婆还是那样平和地笑着,温声说:“你妈妈很想我。”

“外婆不要带我妈妈走,不要带我妈妈走,我过去陪你好不好,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也很想你啊!”林榆拼命朝外婆那边划去,作船桨的手臂被水泡出了深深的皱痕,一道两道,像河流的波纹。

外婆深深叹了口气。

风和浪都停息了,河流又恢复原来温驯的模样,河流在滔滔起伏中泛起棱角,阴影处它变为清凌凌的水波,继续向前淌去。一轮红日爬上半空,周围的云彩被晕染成粉红色,再往外扩,是淡淡的粉。一道强硬的日光劈开水面,在河流表面拨出一条金灿灿的光路,那光路一直通到林榆面前,光攀爬到她手背上。

外婆浑浊的目光久久地停在林榆小小的身躯上。

那么小的孩子,这么倔强这么坚强,跟她妈妈当年一样。

外婆慢慢蹲下来,就像林榆儿时初学走路那时,外婆永远蹲在前头等着她走过来再将她抱起。外婆歪着头,岁月锻造出她的耐心,她说:“阿妹啊,要好好读书、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让你妈妈操心了,知道了吗?”

林榆脸哭皱成一团,不断地点头。

外婆很不舍似的:“回家吧阿妹,我叫你妈妈做了你爱吃的青团。”

船将她送到岸边。林榆临走前又回头,对岸的雾还没散干净,外婆的身边还是留了一个位置。

雾中走出了一个人。

林榆看到,老姑带着笑的脸庞渐渐清晰。她站在外婆身边,两个人就这样笑着,定定望着她,很长、很久,一直到她再也看不清她们的脸。

林榆说得没错,死去的人从未离开,爱塑就了永恒。

当林榆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汗和泪浸透了她的脸庞,她抹了一把脸,觉得一切如此真实。

林榆捞过手机,未接来电和信息塞了满屏,都来自爸爸。其中有两条消息醒目——“手术结束了”和“手术很成功,妈妈没事了”

林榆匆忙赶到医院病房的时候,妈妈已经醒了。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看着妈妈身上插着的管子,一声不吭。林榆缓慢地将头倚在床缘,无声地掉眼泪,肩膀起伏如波浪翻滚。

妈妈费劲地抬起手,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无奈地哄她:“傻孩子,哭什么呀?”林榆哭得更凶了,喉咙发出含混的呜咽,眼泪鼻涕都沾到病床上。妈妈叹着气摇摇头,眼中也沾上泪水。

手术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但妈妈还是坚持要说:“小榆,我看到你外婆了。她在对岸等着我,一直说好想我好想我,我就在船上拼命划啊划,划了好久才快到她那边。”

林榆张了张嘴,却只“嗯”了一声。

妈妈愣了好久,淡淡的怅惘铺满眼底:“要上岸的时候,她叫我回家吧,她说小榆想你了,回家去看看她吧。”妈妈也哭了,她一听到女儿的名字就再也下不了决心上岸了,只想着要回去给女儿擦干眼泪。

林榆牢牢抓住妈妈的手,感受她的体温,确定她就在这里,不会离开。她仰着头,小声说:“幸好你回来了。”

妈妈侧头看向她,很认真的样子:“小榆,等妈妈回家给你做青团吃,好不好?”

林榆一下子怔住,定眼看着妈妈,愣愣地问了句:“为什么?”

“你外婆说你想吃了。”

妈妈笑起来,跟河对岸的外婆一模一样。

原名:陈米琪

身份证号:350206200504270043

手机号:15280868340

联系地址:福建省福州市鼓楼区杨桥西路福州大学至诚学院

所在学校:福州大学至诚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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