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巧珠的头像

陈巧珠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31
分享

岛上木麻黄

母亲将我送到海堤口时,风卷着细沙打在木麻黄的树干上沙沙作响,她往我兜里塞了一把糖果,反复叮嘱“记住,起风了,抱住树就不怕!”这是岛上人对抗海风的生存智慧。那年我八岁,攥着满分的成绩单第一次独自走向这条通往外婆家的砂石小路。

忽然,一阵海风疾驰而来,它们携带着细沙飞舞,毫无顾忌地扑向我,双眼被迷住,脸上被风沙刷得微疼,顷刻间天暗沉了下来,风一阵比一阵大,如怪兽般突然掀翻天地,木麻黄的针叶在飓风中发出哨音,我的心里一阵惶恐,天气竟然变得这么快!恐惧中我想要高声呼喊,可是风沙锁住我的喉咙,嗓子发不出一句声响。我踉跄着抱住路旁一棵碗口粗的树干,虽然感觉它在我怀里剧烈震颤,却始终稳稳地扎根在沙地里。

风终于平息,我发现兜里的糖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散落一地,远处山坡下,海妹的身影正像只灵巧的海鸟,踩着木麻黄的影子向我飞奔过来。她比我大将近十岁,总穿着短一截的蓝布裤,裤脚永远沾着滩涂的淤泥,她弯腰拾起糖果时,我看见她后颈晒得黝黑,发梢还缠着几根木麻黄的针叶。她一边捡着糖,一边说,“怕啥?木麻黄是咱的守护神。”她将糖果塞回我的兜里时,顺手还折下一条木麻黄树枝,朝我身上抽了几下,我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生气地吼道:“海妹,为什么打我?”“阿珠,我娘说,木麻黄树能驱邪,今天你受到惊吓,我是为了替你收惊!”被抽了几鞭后,我忽然觉得确实定了神,平静了情绪。

海妹,我的小姨,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外婆最小的女儿,从小就不爱读书的她成天与村里的一群男孩,爬高登山,下海摸鱼、上树掏鸟蛋。听说她小时候一上课就打瞌睡,单单小学一年级就上了好多年,可是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羞人的事,反而自我解嘲地说:“一年级上了那么多年,我也可以当一年级的老师了!”大伙儿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长辈们无奈地摇头:野小子、野小子。村里不管男女老少见到她都:“海妹、海妹”地叫着,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叫她:“海妹”,偶尔会来上一声“海妹姨”。

在外婆家我就是海妹的小跟班,一个学期没见到她,总觉得有许多事情要对她说,比如班上那个漂亮的女同学,不仅人长得美,学习成绩也总是考第一名,坐在我后排的那个男同学,上周因为课堂上偷吃小鱼干被班主任叫到教室外面罚站了半天,……可没说上一会儿,她居然睡熟了,摇也摇不醒。

我望着她熟睡的脸庞,我这才注意到,她晒得黝黑的手背上又添了几道细小的伤口,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净的海腥味。平日里虽然和我说着滩涂上的趣事,却从来不提那些被贝壳划破的伤口,不提冬日里被海风刮得脸颊生疼的情景,也不说挑着满满两筐海货走几里路的苦。一轮红日才升起,浪里铺着金光,她又挑着竹筐,背着军用水壶去滩涂捡水甲。一天正午时分,我在一排木麻黄的荫影下接应,只见一根扁担压在她的锁骨上,磨出两道淡红的痕,正午的日头把木麻黄的影子晒得扁扁的,她却舍不得多歇,总说“海货要趁鲜”。我说:“坐一会儿吧,我帮你扇风”,她靠着树干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我笑:“这荫凉比的蒲扇还管用,木麻黄就是咱的伞。”为了赶鲜,她不多歇,拿起水壶,喝了一口,细心挂好,就要出发。

我抢上前去,捧起水壶,便仰着头咕嘟咕嘟喝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舒缓了一下,但双手还是紧紧地抓住水壶不放。这只军绿色的铝壶呈扁圆形,壶中间有个耀眼的红色五角星,壶面用两条军绿色的长长帆布条从底部以十字形交叉绑在壶身上,连接成可以斜挎的带子,水壶顶端一个黑褐色的盖子,紧紧地拧住水壶的螺旋口,这种军用的水壶在我们岛上很常见,海军部队每年都发,驻地军人常常将它当作礼物送给村民。虽然这个水壶的壶面上已经有了许多划痕,可是每次出门劳作,海妹总是带着它,横跨在肩上。

海妹手掌粗糙却灵巧,能把木麻黄的枝条编成小筐,也能在礁石缝里摸出拳头大的海螺。她很珍惜那个水壶,她傍晚回家,总是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挂到自己房间。那天夜里,等我睡下后,她就偷偷翻出压在枕头下那张泛黄的照片,后来我发现那是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照片的边角已经微微卷翘,像是被摩挲过无数次,每次她的指尖总是轻轻停留在那张年青英俊的脸上,尔后又紧紧地捂在胸前。有一次,我听到她喃喃自语:“他说退伍后要带我去看北方的雪。”

那天她从滩涂上捡了两箩筐水甲,又像往常一样,停放在路边的木麻黄树下,我仔细端详着海妹,她又长高了,虽然皮肤黝黑,可高挺的鼻梁,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总是水灵灵地含着笑意,长长的睫毛往上反翘,增添了些许的俏皮与灵气。只是那条裤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紧身,而且露出了脚踝,短了些。她低头拍了拍裤腿上沾着的泥沙,又弯腰整理箩筐里的水甲,有几只不安分地从筐缝里滑出来,她正用食指轻轻一拨,把它们拢了回去。

说到水甲,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夏季的滩涂上布满了水甲,水甲的个头与大人的指甲盖一样大,我不知道水甲这个名字是否与人的指甲相似的原因,总之当地人都这么叫着。两扇薄薄的外壳紧闭着,只有煮熟的时候才张开,壳上布满了丝丝缕缕泾渭分明的细小波浪纹,挑回来后放在井边清洗干净,再装入大大的铁锅里,搁上几片生姜,加半瓢水直接焖熟,连盐巴也不用撒,海鲜自带盐分,焖煮过后的水甲,肉质已经凝缩成一丁点大,味道却极其鲜美,装在大大的铝盆中,晚饭后,大家围着盆子边聊天边当作零食吃。

那晚累瘫的我们早早地上了床,当我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蜷缩成一团时,明显地感觉到小腿肚的酸胀与轻微的抖动,海风由远而近,不停地敲打着窗户,窗户上有一块玻璃已经碎裂,外婆用一块花布钉在上面,海风不管不顾地呼呼长驱直入,那夜梦里我听到了海神睡暝时的呼噜声。

半夜里,海妹的呻吟声从床的另一头传来,起初只是压抑的闷哼,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我细听是她在喊着肩膀及锁骨周边疼痛,翻来覆去,床板嘎吱作响。“唉!疼……疼死了!”她突然骂出声,嗓音里带着哭腔,“这鬼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明天,说什么我都不出工了!”可没过多久,她的呼吸又沉了下去,我也在恍惚中睡着。突然间我又被她一脚蹬醒,听到她的梦话“木麻黄,歇!木麻黄,歇!”那语调竟和白天指挥大伙儿干活时一模一样。大概海妹夜晚的梦只是白天劳作的延续,并不让她感到舒坦。天刚蒙蒙亮,我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窣的动静,海妹正轻手轻脚地穿衣,生怕吵醒我,踮着脚尖走路时,旧木地板发出细微的呜咽,门轴“吱呀”一声,她的身影便融进了晨雾里,她又像往常一样,跟着人群去到了那片荒凉的海滩,在大风大浪中讨生活。晌午时,我估计她快回到家时,便带上一壶水,几粒糖,在垭口的木麻黄树下等她回来。

海妹远远向我走来,放下担子轻松的神情,像一阵微风吹过树林,她扯过衣角拭把汗,接过我递给的水壶喝了起来,我又帮她扇扇风,她居然说:木麻黄的荫凉就是宫殿,你扇的风就是仙风,做梦都梦不到。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海妹的白天才是夜里的梦,而外婆家的老屋成了我回不去的梦。

外婆家老屋后面的空地上,堆满了贝类的外壳,在阳光中酝酿发酵,无数只绿头苍蝇围着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扇动的翅膀与燥热的空气同频共振。海妹推开后门,一股腥臭味迎面袭击而来,她鼻翼翕动,平日里两条舒展的弯弯眉毛,此时却拧成了死结,我听到她在大喊:“阿嬭!阿嬭!还是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吧,真恶心。”我没有听到外婆的回答,只是看到她依旧不紧不慢地抓起一把贝壳放在石臼里,立马传来一阵“咚咚”闷响,她喃喃自语地说道:“水甲壳磨粉喂鸡,蛋黄红,壳子硬,有什么不好。下雨天这些贝壳铺在路上防滑,有什么不好。”外婆含糊的话夹杂着腥气飘过来,海妹“啪”的一声关了后门,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还边走边说:“镇上的鸡饲料五元钱能买一大包,鸡吃了还能下双黄蛋!”“这村子,路是烂的,水是咸的,连空气都是臭的——难怪有点本事的全往外跑!”

住了几天,我习惯了大湾村的日子,早晨听鸟鸣,看太阳升起,傍晚听虫鸣,看月亮当空。有天晚上,她没有早早躺下,而是一直拿着一面小镜子,左看右看地照着。不一会儿便转头和我说,她要出去,要到麻黄树的那条路上走一走。我心想着外面黑灯瞎火,有什么好走,一夜、两夜、三夜,我渐渐地知道了她的小秘密,于是我说“海妹姨,我跟你去,帮你打个手电”。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我才不要灯泡,木麻黄树会陪着我”,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也不敢再嚷嚷要跟她一起去。

海妹的事终于被外婆觉察了,那天傍晚,外婆蹲在灶口生火,火光在她的眼睛里跳跃,两眉间的川字纹比往日更深了,映出一张绷紧的脸,看到海妹便说道:“心比海宽”“命比盐苦”。海妹也不示弱,顶了一句:“难道要我像水甲一样,一辈子困在滩涂上?”我感觉到气氛的紧张,吓得缩回了刚踏进门槛的腿,走到了院子。那晚我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呢喃着:“木麻黄,行走的木麻黄,行走的木麻黄。”第二天天未亮,她又踩着露水出门,回来时又带回满满的一箩筐水甲,箩筐里头传出细碎的“沙沙”声,那些水甲还在徒劳地蠕动,壳与壳相互碰撞,像在叩问未卜的前路。

海妹还真斗不过这命,两三年后,海妹姨要出嫁了,我当了她的小伴娘,可是嫁的并不是那位赠水壶的兵哥。出嫁当天走的也是那条盐碱滩小路,海妺姨的一位闺蜜说:海妹啊!你嫁到镇上,谢天谢地谢父母,还要谢你大姐,更要谢这排木麻黄,每棵树的针叶都是被你俩坐粉碎的,你就做个揖吧!海妹姨真的作揖,那位闺蜜折了根木麻黄枝,在她身上象征性地抽了抽,并说着:生,生、生一群娃。

海妹的新郎是镇上老周的儿子,婚后手巧的她开起了裁缝店,部队统一款式的军装在她手里像变戏法似的——藏青色的呢子料被拆解重组,宽大的裤腿收成时髦的喇叭状,臃肿的上衣改成掐腰的女士夹克,连那些金色的纽扣都被她重新排列,拼成别致的饰品。最受欢迎的是她用军大衣改的及膝风衣,部队的军人与岛上的年轻人排着队来预订。

后来她真的与那个男人连生了三个孩子,大家都觉得她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可海妹却总望着码头发呆。或许是裁缝店生意忙碌,还要照顾三个孩子,日夜操劳让她憔悴;又或许是那些被海风吹散的念想,让她像一只干瘪的水甲,失去了往日水灵的模样,有时甚至像路边被海风摧残的木麻黄般蓬头垢面。

记得那天她站在裁缝店门口,手里攥着一封远方的来信,突然对我说:“如果没有走出去,这辈子只能像那些没被改造的军装,永远困在别人设定好的框架里,这岛上的树木,永远只能是单一的木麻黄。”我当时听了并没有往深处想,直到有一天,外出工作的我回家乡过年,听到母亲在唉声叹气,才知道海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小岛,并狠心地抛下了三个年幼的孩子。有人说看见她跟着那个退伍军人上了绿皮火车。还说海妹走的那天刮着薄雾,木麻黄的轮廓在水汽里模糊成灰绿色的剪影。听到这些,我去了一趟大湾村,虽然那时外婆家的老屋早已空置多年,斑驳的围墙上爬满了野藤,我想要沿路再看看那些木麻黄树,可是因为道路改道,并扩充铺成了水泥路,道路两旁的木麻黄树也不知道被迁移到了何处,海妹的消息也和这排木麻黄一样,消失在人群中。

直到后来,家乡又传来关于海妹的消息:她在北方的工厂食堂做帮工,那位退伍军人的儿女嫌她身的海腥味,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两人因各种缘由而吵架,原本幸福的日子又刮起了一场场台风。听到这些消息,我一阵阵难过,又到了大湾村,似乎要从这里找一些慰藉寄给海妹。我在大湾村折下一根枝条,抽打着木麻黄树。没想到第二年海妹就回来了,她的身上多了一丝寒气,鬓角添了白发,眼神透出一种被生活淬炼过锐利,连说话的语速也比从前快了许多。

回到大湾村后,她翻新了外婆家的老屋,重新点燃起多年未用的灶膛,她还承包了村外那片滩涂,养殖起了牡蛎、蛏子。“木麻黄被砍了又怎样?”她站在新栽的小树苗前,手里握着当年那根收惊的枝条,根扎在这儿,总能再长起来。海风掀起她的围巾,我看见她锁骨处的旧疤,像道淡淡的月牙,嵌在依旧晒黑的皮肤上。

如今那条砂石路早已铺成柏油道,木麻黄树被移植到岛内公路两侧,成了风景树。如今海妹又扩大了她的养殖场地,并学会用手机直播卖货。偶尔说起北方,说起曾经那个退伍军人,她只是淡淡一笑:“北方的雪是白的,可冻坏了我的手。还是海风实在,吹得人心里亮堂。”窗外,新种的木麻黄在暮色中轻轻摇曳。这个曾想逃离海岛的女人,终究又像木麻黄树一样,回到这里,把根深深扎进了这片咸涩的土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