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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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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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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花

                          1

  秋天袭来的寒凉,吹走了夏日的暖阳。

爸爸躺在旗医院南侧太平房门前空场中央的一个木盒子里。木盒子又高又大,是黑紫色的。我的手指尖割破流出的血,也是那种颜色,鲜亮浓郁又好看。

木盒子两边摆满了花圈,有二三十个!硕大的花圈,像开满鲜花的小树。巨大的花盘上,一圈圈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妖艳、明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多的花,夏天科尔沁草原上盛开的的萨日朗花、芍药花、大黄花也没那么大那么多。

它们样子相同大小一致,只是颜色不同!秋风一过,簌簌作响,在太阳下抖落着光。太平房后面烈士陵园林子里万千的落叶,被风挟裹着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摩擦着花盘上一朵朵的花,“簌簌”的声音便被成倍的放大,变成“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捂起耳朵,那声音就一点点小了,像被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想摘下一朵,用嘴吹吹,看能不能发出风吹过它的声音?我左边去扯一下右边去薅一下,可总是在成功迫在眉睫时刻被人抱走,一次也没成功!是谁?我不知道。但是记住了当时的忿恨——花又不是你家的,凭啥不让我摘?

木盒子没有盖盖儿。

我搬来一把板凳,踩着它爬了上去,我要看看爸爸在里面干什么?

爸爸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的中山装,笔直地静静地躺在那里。爸爸很瘦很瘦,窗台上被日光晒足日子的咸菜条也是那么瘦,我怀疑他七十二变了。眼窝像我在墙上抠出的洞,很深很黑。眼晴睁得铜铃那么大,眨也不眨,直直地望向天空。

爸爸真淘气,躺着还要睁着眼晴!要是让妈妈瞧见了,一定批评他——睡觉还瞪着眼晴,到底睡还是不睡!

爸爸在望什么呢?我顺着爸爸目光向上望——天空蓝汪汪的,是小青湖里的蓝盈盈的水倒扣在天上了吧!白云东一朵西一团,乱哄哄的,妈妈散落在炕上的棉花团都比它们好看。它们不像绵羊不像蘑菇不像花朵,什么也不像,还被风吹得飞快地跑来跑去。

有什么好看的呢?

爸爸手里握着一条鞭子,上面穿着几个馒头。对了,身旁竟然还放了一根炉钩子!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被一个阿姨抱了下来。我不认识她,很多人我都不认识。可是无论我跑到哪里,都会有人摸摸我的脸或拍拍我的头。这令我很郁闷——为什么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我问:

“你抱我干啥?”歪着头想了想,“我爸为啥要拿鞭子和馒头呢?”

“你爸睡着了,别打扰他。你爸醒了后要走很长很长的路。路上会遇到狗。狗要是咬他的话,用馒头一打,狗吃了馒头就不咬你爸了。”

我点点头,噢,明白了----就像邻居小伙伴佟大胖家的狗,给它扔点东西吃,就不叫了。

“那炉钩子呢?是不是我爸起来就能点炉子生火做饭了?

阿姨没说话,流泪了。我没有淘气啊,她为什么哭呢?

                        2

妈妈的姿势很怪异。

她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匍匐在地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被几个人抬着胳膊给架了起来。她双腿离地,悬在半空,依然保持着跪着的姿态,像是在荡秋千。头发散乱着,头顶别着一朵小白花,很小很单薄,没有花圈上的花那般神气。她对着天空大喊,五脏六腑都喊出来的那种,像是大哭又像是在唱歌。妈妈会唱黄梅戏,屋里唱屋外唱干活唱走路也唱,我仔细地听着,却都不是她唱过的调调。

别人可能也听不懂她在“叽里哇啦”唱什么吧!小伙伴佟大胖对我讲:我妈说你妈是南蛮子,说话像小鸟叫,谁也听不懂。我也学着他说话:别人说你妈是北傻子,说话像“蝲蝲蛄”叫,谁也听不懂。

可是,我为什么也听不明白了呢?她是我妈妈呀!这让我有些难过。我很想过去问问她,可被她的架势震慑到了,必须安静下来——怕挨打。

我知道我爸不会打我,他睡着了。

我大姐,我还记得我大姐,她在哭,拼命的哭。她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哭,而且是不喘气的哭,哇——————,一直哇,哇着哇着就晕过去了。难道有人欺负她了吗?围上来一群人,有掐人中的,有拍脸的。然后她就被担架抬走了。我去追,没跑几步,又被人抱回来了。

怎么那么多人抱我?我像一只皮球,被传来传去。

我老姐乖巧多了。她拎着永不撒手的小奶桶安安静静地坐在爸爸的木盒子旁边,往桶里灌沙子。风一过,她就用手背揉揉眼晴。我大哥,我二姐,他两在干什么呢?统统在我记忆里消失了。

后来,丁叔——我爸的战友加老乡,成了我的监护人。走到哪都攥紧着我的手腕,像拎一只小鸡,在人群里横冲直撞。黑压压的裤腿和五颜六色的蒙古袍从我眼前掠过。我担心会死在他手里。

礼拜天,人民广场上放露天电影,也会有这么多人,乌泱泱一片。妈妈常常不让我去,吓唬我说会有坏人把我抱走。妈妈不让我去,我就打滚哭,妈妈只好背着我去了。今天会放电影吗?妈妈去哪里了呢?

有人问丁叔:“听说死了的是部队转业来的干部?”

丁叔点点头。

有人问:“听说不到四十岁?”

丁叔点点头。

有人问:“听说一家子都是从江苏窑湾来甘旗卡的?”

丁叔又点点头。

……

丁叔也许点头点累了吧,脸耷拉得老长,别人再怎么问,他不说话也不点头。反而更用力地攥着我的手腕,像拉扯着一块破布,甩来甩去。突然有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拦住了丁叔,问:

“死了的是医院干啥的,这么大阵仗?”

“做饭的?”丁叔白了那人一眼。

我妈说,我爸在部队是汽车连长,在医院是车队队长。怎么到他口里成了做饭的了?千古悬案。

我瞪了他一眼,不喜欢他了——他是骗子。我使劲儿甩开了他的手。

我的手腕都红了,不知道骨头折没折。

我跑向丁婶,就是丁叔的老婆。除了妈妈,我最喜欢她。她总是笑吟吟的。她的笑和妈妈的笑不同。妈妈的笑是会跑步的,人还没进到屋里,咯咯的笑声就先跑进来了。丁婶的笑是不会动的,要凑到她跟前,才看得清听得到。然后,她像变戏法似的,笑眯眯地总给我变出鸡蛋煎饼。

她抱起我,哽咽着说:“小阳——乖——你爸没了,听话啊!”

我看向爸爸的木盒子。想着“没了”与“睡着了”两者到底什么关系?

妈妈的同事——食堂里的王姨对丁婶说:“啥没了不没了的,他懂啥!”她又往我胳膊上用别针别黑布。刚才也别了,被我扯了下来,太难看了。“小阳,听话,不薅了啊!你要戴着去送你爸。要是不戴,等你长大了,你爸也不回来。”

丁婶又哭了,“宗英带着五个孩子以后可咋活?”她哭得太吓人了吧——王姨被吓哭了。

妈妈哭,大姐哭,她们也哭,还有很多人在哭。为什么要哭呢?是必须哭吗?不哭会犯错吗?

那我也哭吧!

我被丁婶抱得越来越紧,骨头都快折了,感觉疼痛。

                        3

哪里传来的鸡的“喔喔喔”的叫声?

我循着声音而去。太平房旁边有间小房子,门大开着,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门前立着几匹纸糊的大白马,把门口堵上了。我猫着腰从马肚子底下穿过去,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立刻晃了两下。我怕它砸到我,猛地窜进小屋里。

从外面看里面黑乎乎的,进了里面眼晴没有适应过来,感觉更黑了。

一个老爷爷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拿白纸糊木棍子。我被他吓了一大跳,他也被我吓了一大跳。他突然挺了下身子,说:

“我的妈呀!”我两同时脱口而出。

我歪着头看着他,咬了咬手指头。我爱咬手指头,特别是害怕的时候。

他身后堆着一大滩白布。三叔三婶坐在地上撕着白布条。那些白布和我身上的白袍子一样雪白雪白的。只是我胳膊上有块黑布,那堆白布上没有。

“阳儿啊,你咋跑来了?”三叔撕白布条撕得非常响亮。

“外面冷吧!快到三婶这来。”三婶说。

“我听到鸡叫,就来了。”我坐在三婶的大腿上卧在她怀里,“鸡在哪?”

三婶指了指墙角。我看见一只鸡拴在墙角的一个木桩上。它可真大啊!估计我抱不动它。红红的鸡冠,尖尖的嘴巴,红褐色的羽毛,高高翘起的尾巴,神气活现。如果鸡群里也有大官的话,我估计它应该是国王。可是我不敢过去摸它,怕它啄我。它看起来太厉害了。

我想,它是公鸡还是母鸡呢?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三叔,这只鸡是杀吃的吗?

“你爸要出门,这只鸡给你爸引路,你爸就不会丢啦!”

胡说!人出门怎么会让鸡带路?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他和丁叔一样骗人。我很生气,瞪了他一眼。

屋里边堆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东西。后墙边立着一排纸糊的假人,穿着红的绿的衣裳,嘴画的像盆,眼睛黑得像煤球,难看极了,还没有田边稻草人好看。

“你们关里人的风俗和这不一样,弄这些东西费劲儿吧?”老爷爷说。

“能弄多少就多少,也算我哥回家了!”三叔不撕布条了,他开始抹眼晴。风大,沙子吹到他眼里了吧!我们这里的风沙很大很多,妈妈说,从秋刮到春,一刮刮半年。

“你说咱这嘎哒,说是内蒙科尔沁吧,又是东北地区。说是东北吧,草原蒙族人占一大半。啥习俗都两参,你哥的事儿得三参!”老爷爷起身将糊好的棍子立在墙边,叹了口气,“你嫂子一个人带几个娃,可咋办噢!”

什么两参三参几个娃的,我听不懂,也听不进去。

三婶的怀里真暖和!

地上有很多枯树叶,是从外面吹进的来的吧!我拾起几片叶子,在手里揉搓,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清脆响亮又好听。秋天了,旁边烈士陵园林子里的落叶层层叠叠,走在上面也会响起这样的声音。我喜欢躺在厚厚的落叶上面,细碎的悦耳的声音从身下传到耳朵里,像妈妈睡前唱给我的歌一样动听——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我梦见从天上飘下来很多很多的美丽的花,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落下。它们旋转着,跳跃着,跟着蝴蝶、蜻蜓、蜜蜂上下翻飞。每朵花都泛着点点荧光,在太阳下缤放,像爸爸花圈上的花一样,美丽极了,我追啊追,追啊追,不知道它们终将去哪里……

爸爸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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