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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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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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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只羊

妈妈在屋里做针线活,把我们统统赶了出来,说吵得她头疼。自己在屋里边踩缝纫机边咿咿呀呀地唱黄梅小调:七女机房织罢绢,身体虽疲乏心中好喜欢。拔亮油灯我忙收敛,明朝工满回家门……

老姐领了妈妈的圣旨,在院子里桃树底下坐在我对面监督我背家乡地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后旗甘旗卡镇。21个字,一个地名竟然足足有21个字!比我手指和脚指加起来还多一个。

我背过前面忘记后面,记住中间忘记两头!我在想,我认识的第一朵花是头顶年年早春开放的桃花,还是院墙上坚持到深秋还零星开着的凌霄花?

“你十一岁了——十一岁!”大姐坐在井沿台上教二姐系鞋带,起先还很耐心地一遍遍教,教着教着就急眼了:“你光长个吃饭的脑袋,左右脚都分不清,鞋带不会系!明天就让妈把你卖喽。”

“卖就卖,正好换钱买炉果和光头(东北饼干)吃——馋死你!”

我捂着嘴前仰后合地笑,小板凳吱嘎吱嘎地响。

“别溜号,快点背。”老姐催促道。

“我会背了,老姐。”

“那你背一遍给我听听!”

“科尔沁甘旗卡。”

“你瞎背,少了那么多字。我告诉妈去,看妈不打你。”老姐戳了下我脑门。

这一长串拗口别扭的地名是多么折磨人!我决定罢工了,不背,打死也不背!

“告诉去吧,爱咋咋地!”

妈妈为什么要我都背下家乡地名呢?是怕我走丢了找不到家,还是怕我被人卖了,逃跑出来找不到家? 怪不得总吓唬我:再不听话,把你扔喽!

夕阳悬在树梢上,树影映在院子里。

我正想着,大院里的蒙古族小伙伴额尔敦推开院门走进来。

“小阳,你妈在家吗?有人找你妈。”他礼貌得很,话说得一本正经。

这小子最坏了,他经常张牙舞爪地骂我:你没爸爸,你没爸爸。我回嘴:留级包偷小刀,老师一打一猫腰。但是,我不敢与他可劲地对骂。喝牛奶吃羊肉的缘故吧,他长五大三粗的,我打不过他。那次,他气势汹汹地骂我,我没还嘴。走到院门口排水沟前大叫:天啊,这里面咋有一辆小汽车啊!他跑了过来,我一下把他推沟里去了。从此以后,他骂得更凶了,蒙语汉语一起上。

活该这个臭小子一年级读了二次。

他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她妈妈——包姨,另一个我不认识。怪不得他没有原形毕露,大约怕他妈打他。我见过他妈妈拿个扫帚疙瘩满大院里追着他打,他“嗞哇”乱叫跟杀猪似的。那个陌生的阿姨牵了一匹白马拴在了我家大门跺上,白马朝天的鼻孔“扑哧扑哧”喷着白色的水汽。

我和姐姐们忙着叫人儿——包姨。

“哈哈哈,她包姨来啦!今天咋这么有空呢,快屋里坐。”妈妈还在屋里做针线活呢,听见我们叫人儿,人没出来朗朗的声音就长了翅膀飞出来了。

陌生的阿姨像挑选什么东西,目光仔细地从我们脸上一一划过去。她生了一双月牙似的眼晴,没有笑令她看起来也像是在笑。高高瘦瘦,白白净净,颧骨很高布满红色血丝。头上包着一块绿色的头巾。绛紫色镶着黑边的蒙古袍罩在她身上晃里晃当。光线扫过去,发着光的面料上飘着浅浅的红色的团花纹。

我和妈妈去过草原,蒙古包里的阿姨和她穿戴差不多。

妈妈笑吟吟迈着小碎步迎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截没有完工的袖子。

包姨伸手从妈妈手中拿过袖子,说:“又改革呐?”侧身将袖子举到眼前迎着烈士陵园里高大的杨树间透过的光线仔细地端详着,嘴里啧啧称赞道:“这针脚真顺溜、真细密……这小花绣的,跟真的一样……”

大姐将妈妈做针线活称之为“大刀阔斧的改革”。每逢妈妈做针钱活将我们撵出去,遇到邻居问你妈在家干啥呢?大姐就说“改革”呢!久而久之,大院里阿姨大妈们将我妈做针线活统称为“改革”。

我问大姐:“妈做针线活咋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我只见妈只用剪子缝纫机和绣花针,没见到刀啊?”

“你没见妈总把我们几个的破衣服拆拆缝缝拼出一件新衣服出来?你看看你二姐身上的衣服,是大哥衣服上的领子,我衣服的袖子,妈衣服上的扣子凑出来的。这不叫“大刀阔斧的改革”,你说叫啥?”

噢,我明白了。我身上穿着的半截绿半截蓝,袖子还是红色的小棉袄,也是妈妈大刀阔斧改革出来的。

陌生的阿姨见没人搭理她,越过包姨,走到妈妈跟前突然抱住了她,眼泪“唰”地流下来,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

妈妈怔住了,慌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嘴里嘟囔着:“噢,噢,好好……”求救似的望向包姨。看样子,妈妈也不认识这位陌生的阿姨。

“你不认识?”包姨拍了下大腿,“嗨,这事闹的——她在院里到处打听在医院上班有五个孩子的那个人家在哪住。我猜她找你,就把她领来了。”

包姨对陌生的阿姨说,“她们都是汉族——说汉话,说汉话。”

来者即是客,妈妈忙着向屋里请。

坐定后,妈妈倒茶,对陌生的阿姨说:“你从哪来?找我啥事?”

“草原满斗——骑马,领——孩子,想。”陌生阿姨一字一顿地说。

妈妈和包姨望了一眼。我猜她们当时一定满脑袋糨糊,谁也听不懂她在说啥。

陌生的阿姨见妈妈没听明白,慢慢地说:“男人死了,听说。孩子五个,”她伸出五根手指比划着,“养一个,帮你,我想。”

科尔沁地区像陌生的阿姨这样的蒙族乡亲很多,与汉人打交道说不灵光的汉语。前半句是蒙语,后半句是汉语。有的干脆夹蒙夹汉,顺带着手势比划,表达的再艰难,也不疾不徐。反正,听懂听不懂是你的事,怎么说是我的事。你就可尽猜吧。

这句话的意思我妈可能猜对了。忙对她的一片好心表示感谢。说不用她帮忙,有一口吃的也不会让孩子们饿着,养活得了。我妈说的字数比较多,还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这回轮到她听不明白了。

陌生的阿姨茫然地看了看妈妈,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解开包裹,从里面拿出几块奶豆腐,站起身走到我们面前,挨个递给我们。姐姐笑着婉拒了。她嘴里发出“呜——”的感叹声,捧着奶豆腐左迈二步右迈二脚,见姐姐们都没接,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亲了亲我的脸!将奶豆腐硬塞在我衣兜里。我向后闪躲着,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她环住我的肩膀,说:“吃,吃……”指了指奶豆腐,竖起了大拇指。

“她包姨,让她说蒙语吧。今天封你为‘翻译官’。”妈妈将她从我面前扶起来。捋了捋头发咯咯笑着对包姨说。

这回我们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陌生的阿姨早就听说了我家的事,就盘算着领养一个男孩,给我妈减轻负担,又可以给她儿子做个伴。所以,今天就骑马过来了。

多善良的蒙古乡亲!

妈妈当然是不同意的。

陌生的阿姨见我妈没有同意,急着说她家里有十几头牛几十只羊,牛肉、羊肉、炒米、奶茶、乌日莫随便吃,孩子到她家不会受委屈,最多和他儿子一起赶赶牛放放羊。

说完,立刻把我拉到她怀里,将我拽了个趔趄。

听到她们谈话,我想起另外的一件事。大热天的,感觉又冷又怕。

有天傍晚,我和邻居小伙伴佟小壮在他家院子里玩“陀螺”。他妈妈在不远处和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姨聊天。我本没有注意到她们在聊什么。我眼角余光忽然看见佟姨指了我一下,这个动作被我看在眼里,耳朵不知怎么的就变成顺风耳。

“……我说的就是他家,五个孩子……将来啊,他妈也得跟老金家那个女人一样,要么把孩子送人要么跟人跑了……”佟姨说。

我玩得开心,姑妄说之,也没听进去。

可是陌生的阿姨和妈妈说的对话,让我“忽喇”想起这件事。那个老金家,离我家不远,出了大院门,顺着团结路往北走,过了玛拉沁街十字路口,马路右手边酒厂后面就是了。他家有六个孩子,比我家还多一个。姓金的男人死后没多久,他老婆就把最小的两个孩子送了人。不到一年,他老婆连剩下的几个孩子也不要了,据说跟一个男人享福去了。大院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可能,全镇的人都知道吧!

我和小伙伴去街上玩,经常看到他家两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在街上捡破烂。有的臭小子还用石子扔他们。

多可怜!

我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被妈妈送人,或是上街捡破烂?我怕极了,很想哭,又不敢哭。额尔敦那个坏小子立在那,他该笑话我了!

哎呀!妈妈是不是猜到了我会被别人领走?然后我像唐僧取经那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人家逃跑,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奔波找到警察叔叔,报上21字地名,光荣地坐着火车回到家?

不然,老让我背那么长的地名干啥呢?

我挣脱了陌生阿姨的手,扑到妈妈怀里将脸埋在她肚子上,使劲摇晃着头,无声地告诉妈妈“不”。我必须把脸埋在妈妈的肚子里,眼泪流出来了,如果让坏小子额尔敦看见,我又有把柄攥在他手里!

也许我太用力了,妈妈后退了两步。然后,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说:“乖,不怕,不怕……”

“呜——呜——,咋嘀勒,咋嘀勒?”陌生的阿姨惊讶地说。她不解地左看右瞅,我猜她是觉得自己诚意不够,担心妈妈不会同意,竟然等不及说蒙语让包姨翻译,对妈妈连说带比划,

“给——照斯(蒙语钱的意思)。”她中指和拇亲揉搓着,数钱的手势。

“不要——照斯。”妈妈咯咯笑着摇了摇头。汉人别的蒙语听不懂,“照斯”这个词都明白得很。

“多多——照斯。”

“不——多多——照斯。”妈妈大手一挥,坚定有力。那架势像北墙上贴着的年画里列宁朝很多人挥手的姿势。画面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大姐教我念过——“同志们,你们必须要记住,我们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胜利。”

包姨一口茶喷了出来。

陌生的阿姨还没有气馁,转过头对着包姨猛说了一通蒙语。

包姨说,她的意思是我妈妈年轻漂亮,迟早要改嫁。如果带孩子一起改嫁,孩子要受后爹罪。如果把孩子留家里不管,那更可怜。就算我妈不改嫁,八成也养不活五个。还不如把我送给她,少让一个孩子受罪,他儿子有个伴,牛羊有人管,三全齐美。

我妈又咯咯笑着问她:“你家那些羊,是怎么放的?是一只一只放吗?”

包姨翻译过来:“哪有一只一只放的!一群一群往草原上赶,吃饱了再轰回圈里,好养活。活不累!”

“我家也是。”妈妈点兵点将般,手指一下一下从我们脸前划过去,“一只羊也是赶,五只养也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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