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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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把愁容收到肚子里。如今的午茶，承载着很多人的心事。
好不容易才冒头的阳光，被紫色纱窗过滤掉一些后，艰难地钻过缝隙，摆成一小片“百叶窗”在茶席上。大家话语激昂，打起精神接受这神来的鼓励。笑声如一只老烟囱，咕嘟着浓腔，只做过粗蛮商贩的心思让他们无法在一切精细的事物上使出力气，只好尽量学着文明，文明却又不能带来金钱，却又只得野蛮。还没有公开的收割和套路，支撑着一点点在这里坐下喝茶的薄面。
人们看似闲散的外表下，个个都是满腹商纶的思考。几乎一人配套一个项目，连七十多岁的老人，手机一掏出来，还没说上两句，就给你打开一个领导模样的微信头像，展示出一长溜绿色条子。若还有要展示的，那就是几个打着领结，商人模样的头像给拉出来的，一张一张、长短错落的绿色幕布。总归要告诉同一桌的你，有很多人要唤他去喝茶，多是急切的，多是不凡的。
林姐递过茶，娴熟有礼，做足了主泡的功夫。老人白花花的眉须翘上天去，两手肚子前面一抄，满脸黑褐的、折皱的，怎洗都看着不净的脸皮，随着口型不清不楚的胡动。这当儿，又要旁边的作家发作品给他看看，以便让在大学中文系读完了半年书的孙女给品评一下，这书稿写得怎样，值不值得投资。作家的脸依然稳静，只是一抖腕，将半杯茶加了点力度，往泡茶台里一泼，斜睨他一眼：“凉了，该换！”
茶水顺着管子下到废水桶里，发出滋溜溜的声音，仿若老人不经意间就会砸吧嘴的响动。一切本是刚好的，却又莫名增生些病物，文字的美感没有了，但若不把毒泄出来，恐怕笔墨的筋骨要失灵了。
“老板你好！”这功夫门口传来一阵轻声。清风似的，好像化了毒一样松爽。
林姐正拿下一盒香，从摆香的货架那走来。“你好，有什么事吗？”“老板，我是洗空调的，做完事路过你门口，看到外面的空调机箱很脏了，要不要顺便帮你清理一下？现在下班了没事做，给您半价就好。”一个浑身蓝蓝的，点缀着白色肤质的男子，背着阳光站在门口，等林姐回话的空，掏出纸巾揩了一下面颊的汗滴。逆光的偶然将他做成一个神秘的小人，边缘竟勾出了明亮的轮廓，风铃般的树叶聚集成一半透明的页面，挡住天空，像是准备续写他身后的留白。一些流动的位置，有心的视觉者将它一键模糊了，这该是不小心制造的一幅童话吧！
“噢哟，真的半价吗？”林姐这时已经走到了茶桌前，把香顺手点上。
“真的！放心，一定给您洗干净！”说着局促地把背包往肩膀上扛了扛。
林姐的空调是大个头的立柜式。人们说东南部只有两季，夏季和冬季。一整个冬天，蚊子从来没有彻底离开过阴冷的房间、黑暗的床头。虽然气候先暖，不过这也才刚到春天，人们就急迫地要把冷气放出来。人要过分享受，就得把后果留给环境，在这个小店里，全是浮躁之气，大家却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着表面的稳态。谁料空调歇了一冬，一吹起来全是灰尘，呛得人直咳嗽。这不是刚好嘛！她是个生意人，但实不是个爱占便宜的，尤其是对出卖体力的人。——“可以，做吧。”林姐爽快地应下。
蓝蓝的尚干净的师傅开心地打开工具包，那包一打开整齐得像展示柜里的样品，真是个好习惯的师傅。这光线在暗处一闪，又映现了一些艺术的好感。
端茶的空，门口再进来二人：一男，穿得花里胡哨，金黄的花纹与大黑龙的衬衣，底下一条白裤，凸一硬梆梆的小肚，腰以下紧裹着，像两根白粉笔刚从石灰里捞出来那样，耀人眼睛。一女，著身淡粉色收腰小西装，一头长及腰眼的软发，飘飘荡荡，魂也似的摆着浮泛的小步子，远看近看，皆瘦如细柳。一落座便一模一样地掏出手机，而他们展示给林姐看的是一个红得发紫的界面——“帮助中国女性走向成功”，九百六十元的名媛资格，发展队伍，七十二天，化茧成蝶，坐拥百万。
林姐笑说，“七十二变是那个蔡依林的歌嘞！”作家说，“还是那孙悟空的法术，那看来菩提老祖要来帮助这世道变迁下的女人了！”这些话，总觉得听着好玩，细嚼又像胡辣汤里多放了许多的醋，怪有点刺激的滋味。
男男女女才坐不久便又遭老头追问，自哪里来、做什么大生意，孩子在哪里读书……
“这个领导不认识……”“您退休了还这么有激情”“猜不出您的年龄……”几个中年人只好客道起来。
老头抛出一些过时的话题，仿佛他临退休时在科室里说得那些不甘心的话。自负和自满包围着他，将他吞咽进去，又排出一股臭而腐朽的烟云，那是最廉价的香烟留给旁座最大的伤害。我想起村庄一人家后院的鸭棚，自春天开始就要臭上三季，自己吃上香肉，放出去的却是屎臭，全然不顾周遭，背地里造骂。儿子去当个戟童，自家给供斋，还得呼这个唤那个。白送，人还不要！这要在别的乡下，男女老少早就齐上阵去捧场子了。历史上来势汹汹的人最终多被架上去后，便从底下被抽了柱子，让人想起乌江自刎的项羽，因部下叛变而死的吕布。
蓝师傅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听得云里雾里，始终乐呵呵的，仿佛当工作时候的消遣，又或许是一种放松的运动。
阳光很快变得微弱，街上的车水马龙热闹起来。蓝师傅的空调洗好了，散出一股清香，一屋子的人急忙开机，享受着劳动创造的美好。空调的冷风夹带着一股花香，再没有过去尘灰的霉味，那是茉莉香的清洁剂战胜污垢后的宣言。蓝师傅拿着他的五十元踮着快乐的步子消失在门口的杨树下。
门口刚出摊的老姚，手里包着肉馅，疑惑地随那身影望去——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杨博士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