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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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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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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楣上的勋章

2016年夏天,刚放暑假,弟弟在与父母大吵一架后愤然离家出走。他拖着简单的行李箱,头也不回,性子执拗的他,就这样开始了在佛山的流浪。站在狭小的门头下,望着弟弟决绝的背影,父亲直愣愣的凝望了片刻,他一把拦住了上前劝说的奶奶,也将一旁默默抹着泪的母亲拉进了家门。

弟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更是父亲这脉唯一的男丁。或许正是这份长年累月聚焦于身的关注,积压成山,最终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从初中到大学,弟弟陷入了长达六、七年的叛逆期。离经叛道的他,抗拒着家人的关怀,将自己深锁在虚拟的网络世界。

整整六、七年,父亲为了他,总是于学校与家庭间来回奔波,八小时的颠簸车程,疲惫侵蚀了他的面庞,汽车上,他端坐的影子日益佝偻,如同在生活重压下渐渐被压弯的树。

暑假过半,弟弟已有一个月没和家里联系。一天,母亲接到陌生来电,对方自称武装部,急需联系上弟弟。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母亲瞬间六神无主。不识字的她根本辨不出真假,只能一遍遍拨打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直至半夜,电话终于被接起,电话的那头传来弟弟加完夜班后疲累的嗓音,听着电话这头母亲的抽泣,这个离家月余的男孩子一直沉默着。

那年夏天,大学校园里处处悬着鲜红的横幅:“莘莘学子投笔从戎,参军报国建功立业”——滚烫的字句让年轻人热血沸腾。在这激情燃烧的岁月,弟弟瞒着家人报名参了军。几经周折匆匆归来时,他只身一人,仍旧拖着那只破旧的行李箱。不过月余光景,身形消瘦了一些,眉宇间却悄然添了几分陌生。初审、体检、政审……收到入伍通知的那一刻,弟弟异常平静。那时,他想着摆脱家庭给予的强压,尝试着踏上自己选择的路,攥紧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作为家人,我们心中却涌起无数惊忧:那尚且单薄的肩膀,如何扛起即将沉重的风雨?那条百炼成钢之路,又需咽下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屯里素来崇尚军人,一人入伍,便是全家荣光。每年征兵季过后,胸戴红花的入伍新兵、依依不舍送别的亲人、夹道欢送的乡亲——那喧腾热闹的欢送场景,总在记忆里烙下深刻印记。表伯家的堂兄入伍已逾二十年,每每提起这个儿子,表伯脸上总透着沉甸甸的自豪;左邻右舍望见门楣上那“光荣之家”的匾额,眼中也难掩钦羡。每逢重大节日,堂兄都会返乡探亲,每每路上遇见,堂兄身姿挺拔,坚韧俨然一道风景,这道身姿,让我们在心头敬仰,那份宁折不弯的气势,也早已在弟弟心底悄然埋下向往的种子。

狭小的门头挂上“光荣之家”的牌匾不久,弟弟便启程奔赴军旅。入伍那天,我和姐姐匆匆赶往北海送行。

三月的春风里鼓角齐鸣,新兵们即将踏上征程。火车站外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尽是送行的亲属。烈日下,身着崭新军装的青年们早已列队肃立,整装待发。作为家属,我们只能远远站在警戒线外,不敢靠前。弟弟站在最后一排,略显宽大的军装罩在他身上,然而那瘦削的肩膀,却将布料撑得笔直。

汽笛长鸣,列车进站。看着他们提起行囊,排着队依次走向站台,身影渐渐远去,四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叮咛与嘱托。我踮起脚尖,朝着弟弟的方向,用尽全力挥手,这一挥手,便隔开了两年的时光。

门前的枇杷树又黄了,深绿的枝叶间挂满了金灿的果实,宛如凝结的蜜,空气里弥漫着枇杷熟透的甜香,往日摘果的少年却已不再,如今却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树影。奶奶日日搬着那张小马扎坐在门槛边,日光移过她的衣襟,又移过她膝上那张微微卷边的全家福——照片里那少年,眼神清亮,眉眼间锐利。晚风轻轻拂过,拂动了她鬓角稀疏的白发,枇杷叶沙沙作响,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每月一次的视频通话总是格外的珍贵,总是掐着时间算好的。

每当电话屏幕亮起,母亲总不由自主地向前伸手,似是想隔着玻璃屏幕,摸一摸弟弟的脸。

也许是陌生的军营环境使然,弟弟愿意与家人通话。起初,弟弟总是苦着脸,说自己的体能跟不上,跑三公里时总会落在最后,单杠拉不上去,夜里还要独自加练。母亲时常听得眉头紧皱,父亲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偶尔“嗯”一声,像是早就知道这些苦头是必经的。

可不过三个月,再通话时,他整个人像是被重新锻造过一般。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短发紧贴头皮,军装利落地扎进腰带,肩膀比离家时宽了一圈。他不再抱怨,一扫往日的愁苦,反而时不时侧头和身旁的战友说笑两句,眉眼间那股郁气早已消散,变得沉稳而温和。

母亲怔怔地看着他,恍惚间竟有些认不出——这真的是那个曾经头发半长遮眼、脾气又倔又躁的少年吗?那时候的他,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刀,锋芒毕露却易折。而如今,他更像一柄入鞘的剑,收敛了外露的锐气,难掩骨子里的铮铮铁骨。

父亲历来是寡言的,看到弟弟的变化,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欣慰地低声道:“长大了。” 屏幕那头的弟弟听见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比阳光还亮。

时光如无声的溪流,细水流长般改变着这个家的模样。军旅生活像一把刻刀,一点一点雕琢着弟弟的性情。曾经那个一点就着的毛头小子,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言行里添了些许温和。

屏幕那头的他,会仔细询问父亲的腰伤是否好转,叮嘱奶奶要按时吃饭,提醒母亲记得量血压。这些细碎且家常的关怀,如同清风细雨般,无声地滋润着家人的心田。

在部队的敲打下,他学会了担当,懂得了责任。那个曾经把心事锁得严实的少年,如今终于慢慢向家人敞开心扉,虽有些笨拙却无比真诚。时间光速流转,他正以我们看不见的速度成长着,从需要被操心的弟弟,渐渐变成了让人安心的"兵哥哥"。

母亲常说,每次通话都能发现他又成长了几分。父亲虽然话不多,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掩不住的笑意。枇杷树下的等待,因为这份成长而变得充满希望。

炮竹声声,年夜饭桌上总留着个空位。屯里年夜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鞭炮的红纸屑落满门前,像撒了谁满地的思念。往年是弟弟抢着放鞭炮,入伍后的两年鞭炮皆由我代劳点燃,弟弟穿着军装,在遥远的地方隔着手机屏幕与我们团圆。

隔着无形的网络信号,我们笑着碰杯,嘴里说着“明年就可以一起团圆了”,心里却都清楚——正是这份缺席,让团圆二字显得格外珍贵。看着视频里那个愈发坚毅的面庞龇着一口大白牙笑着,每个人都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啊,虽然此刻有所缺憾,但知道他在成长,在蜕变,这份等待就值得。我们都在细数着日子,期待着下一个真正的团圆。

弟弟退伍返校的那天,高铁站的广播声混杂着人群的嘈杂,我踮着脚在出站口张望。忽然,人流中一道挺拔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理着利落的平头,肩背挺得笔直,在来往的人群中格外醒目。记忆里那个总是吊儿郎当的少年,此刻迈着标准的齐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他笑着和我交谈,眼角挤出几道细纹——那是两年军营中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曾经叛逆不羁的眼神,如今沉淀着坚毅与温和。

走出站时,他下意识走在外侧,为我挡去来往的车流。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鼻尖一酸。那个让我怒其不争的弟弟啊,如今已经长成了可以依靠的模样。秋风拂过,掀起他的衣角,也带走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担忧。

学习、考试、毕业,弟弟又回到了平静的校园生活,熟悉的起床号对他来说已是恍如昨日,他的生活如泛起一丝涟漪的湖面,震荡后归于原状。出乎所有人意料,毕业后的弟弟选择成为了一名服务于基层的干部,至此,这位兵哥哥也学着父辈的样子在田间地头忙碌奔波。

部队锤炼了他的筋骨,也磨砺了他的意志。他常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这是骨子里挥之不去的根。毕业后,他选择回到最贴近泥土的地方,扎根乡镇,在烈日与风雨中躬身而行,那句在嘴里反复咀嚼的“为人民服务”,早已化作脚下的泥土、手上的茧,和每一次与群众并肩劳作的背影。

巴马至燕洞的二级公路上,每一块路缘石都记得他雨夜里奔走的身影,每一寸路肩都印着他周末翻山越岭的足迹。寂静的林间小路,多少次被深夜紧急集合的脚步声惊醒,又在他的匆匆步履中重归安宁。

从自行车到电车,再到如今被黄泥裹满的小轿车,车轮碾过的三万公里,是他用脚步丈量基层的刻度。这条路,承载过烈日下的汗水,也见证过暴雨中的坚守;听过他走访贫困户时的轻声细语,也记下他奔走在一线时的匆忙与焦急。简单的里程数字,如同写满故事的人生画本——每一页,都刻画出他与这片土地最深的羁绊。

每年年关将至,弟弟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作为基层工作者,电话的那头传来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询问—社保怎么交,过年回家的交通补助该怎么申报......夹壮的普通话在电话里打着转,听着非常费劲。我时常看着他捧着碗,吃了没两口就突然放下了筷子起身打开了电脑,他一边条不紊的解释指导,一边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蓝色的屏幕映在他的脸上,桌上的饭菜凉了又热,只有键盘的敲打声在家中回响。

记得某个周五,弟弟发消息说已骑着电车从乡镇往县城赶回,可直至深夜十一点,家门才被“吱呀”推开——他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裤腿上斑驳的血迹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刚下过雨的省道泥泞且湿滑,骑着电动车的他不留神摔一头倒进了路边的水沟。沉重的电车死死压住了他的腿,手机也被甩出十几米了无踪迹,漫漫雨夜中唯有电车灯倔强的亮着,微弱且暗淡,路上人烟稀少,无人可呼救的绝望在空气中蔓延,他死死咬住了受伤带来的哽咽。

万幸,一辆过路的车灯划破了漆黑的夜,车上的好心人伸出了援手,搬走了压在腿上的车子。急诊室的冷光下,医生熟练的包扎着,幸运的是,只是外伤,遗憾的是,攒了许久工资买的手机不见了踪影。去医院包扎、至路上寻找丢失的手机,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手中的光线,弟弟手上缠满了绷带,弓着身子在泥泞的水沟中一寸寸摸索手机的背影格外的心酸,被雨水晕开的光线中,照亮了他抿直的嘴角和被雨水打湿的额头。那夜,无人能安心入眠。

下乡、驻村,循着前人的脚步在小镇建设,他青涩的面庞褪去几丝稚气,因被阳光格外关照,变得黑黢黢的。去年乡镇赶大集时,我与单位的同事路过他驻村的农产品摊前,只见他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正熟练地招呼来往的顾客,不断向大家推销着村子里的各种特产,曾经腼腆话少的少年,此刻似乎就像是一个常年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打包、上称,装袋,动作娴熟麻利,在努力地为村子多增添一分收益。

驻村虽已结束,他的身影仍在田间地头活跃着。除草、耕地、种植,已经荒芜的田地站满了拿着锄头和割草机的乡镇干部,清晨薄雾中,弟弟背着沉重的割草机不停地挥舞着,湿漉漉的草帽挡不住扑脸的热气,脸庞两侧已被擦汗的肩袖磨红。“让良田回归农田”,无数像弟弟这样的普通干部放下笔杆,卷起裤腿踏进了田地,与老乡们挥汗如雨,用一双双手唤醒了沉睡的土地,开垦出片片耕地,牢牢守住了十八亿亩耕地红线。

我时常问弟弟是否后悔入伍参军,毕竟他的年龄比同届大了两岁。他总说“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很庆幸这段时光让我学会正视自己,教会了我成长.....”

那在乡镇工作呢?能继续坚持吗?对于这个问题,他沉默过,也挣扎过,只是说了一句,乡镇工作总要有人去坚持的,不是我也会是他、是她,我自知生于平凡,亦甘于平凡......

四季常新,枇杷树又黄了。奶奶拿着蒲扇,坐在小马扎上安静地看着孩子们在树下嬉笑打闹。家门头上的招牌几经更迭,唯有那块“光荣之家”的牌匾始终光洁如初。母亲总爱垫起脚,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抚过上面的鎏金字体,带起了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和眼底漾开的笑意。

门楣上的牌匾静静地悬挂着,它历经岁月淘洗,看着少年在人生的路口辗转。见他褪去了青涩莽撞,在军营里淬炼成钢;目送他摘下肩章走进小镇,成为万千基层工作者中最平凡的一个。时光在门楣上流转,无声地诉说,你看—有些荣光,永不会褪色,有些信念,始终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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