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途
傍晚,天初稍露白。城市的主干道上依旧车流不息,车来车往都疾驰各自的终点。我的方向盘朝着一个方向行驶,是归家的途。这条路,是捷径却又让我心生一种莫名的抵触,能绕尽绕。可这自相矛盾的心绪,却让我无论身处何处都惦念的地方,宁可被绕进去,聆听着那里一草一木。或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彷徨纠结吧。
那是一座小小的山,连着另一座,山峦叠绵,埋葬着,或是隐居着山野人。院落老树,田野荒芜,苦荞泛黄,寥寥乡音,偶尔几声犬吠打破这宁静。老人椅门远眺,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着什么。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条路通往外公家,最后一个弯便是我的途。打着方向灯缓缓拐过杨林村委会的路口,不知何时这里装上红绿灯。等待的间隙,一个念头浮现“有些弯只是一瞬,弯只是弯或路。而另一些是却是一生的回望”……
最后一个弯道,“弯弯引着外婆桥”,而桥边等待的人已于去年永远地消失在拐弯处。那个老太太啊,渐行渐远,远到她最疼爱的重孙孙也开始将她渐渐地淡忘。记得她的人越来越少,可在我心里,她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外婆啊,那个始终如一爱着我的老人家……
(二)姓名
当我第一次完整地记得她的名字,是在她的葬礼上。黑白相框里,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突然有了完整的姓名——三个熟悉的汉字,组合起来却得让我喉头发紧。那一刻恍然惊觉,她不仅是我的外婆,更是一个被岁月和我们共同遗忘的独立灵魂。
她的心很大,装得下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记得每个孙辈的生辰八字,记得远房亲戚的家长里短,记得她平生最后悔也对我说过无数次的事——那年饥荒又逢她生病无医的时候,有人提出想收养我的母亲,她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把三丫头搂在怀里,指甲都掐进了掌心,咬着牙说“再穷也不送人”。直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后,她才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我和黑灯下的空气喃喃自语道:“要是当初...要是当初……”话没说完,泪水就爬满了皱纹……
她的心又很小,小到只容得下灶台上的铁锅和儿孙的冷暖。我总记得她弓着背在厨房忙碌的样子,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能把豆腐炒出肉香。她一生茹素,却总把荤菜做得格外诱人。蒸汽模糊她的双眼,她却笑着说:“我这辈子啊,最得意的就是养大了你们这些讨债鬼。”
直到相框里的名字提醒我,那个被我们唤作“外婆”的人,也曾是个有着自己故事的姑娘。她有过少女时代的憧憬,有过为人妻的甜蜜,有过初为人母的慌乱。那些我不曾参与的往事里,她也有过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过不为人知的遗憾。
当生命走到尽头,她终于卸下了“儿媳”、“妻子”、“母亲”、“外婆”这些厚重的身份,回归到最初的那个名字。那个名字里,藏着我永远无法知晓的故事,又藏着多少来不及诉说的遗憾。原来最深的懂得,往往来得太迟。那些被柴米油盐淹没的青春,被岁月尘封的梦想,都随着这个名字的重新浮现,在我心里掀起一阵又一阵酸楚。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那些她反复念叨的往事,那些藏在皱纹里的叹息,都是她试图告诉我们:在成为外婆或祖母之前,她首先是她自己——那个被时代洪流裹挟,却始终紧攥着家人不放的倔强女子,在那个年代果敢背井离乡与外公相恋成家。
(三)命里
每当会算卦占卜的好友问我:“你的生辰八字呢?”我总望着远处发愣:“记得的人啊,两个人在十几年前的雨夜带走了;最后一个——我的外婆,去年春末夏初的时候,将仅存的记忆带进了一方小小的的盒子里。”
外婆的这一生,把命里看得比命还重。自母亲走后,她就像着了魔似的寻访各路卦师,四处打听算卦最灵验的地方,只为探一探她的小三子苦不苦。她乘车晕吐到近乎昏厥的时候,仍然坚持要去一趟:“慢慢走,听说那仙姑算得准。”她平日连块豆腐都要讨价还价,可往卦师手里塞钱时,红票子叠得方方正正,像是供奉神明的香火钱。
她总央求卜卦的师傅,让他(她)用术法打探母亲。许是被这份执念打动,有位瞎眼的老卦师被她的诚心打动,说:“您家小三子没走远,也很好,他们就在门口那株桃树下守着。”从此外婆常对着桃树念叨:“我的小三子舍不得走,她在树底下看着咱们呢,小三子别担心,妈给你守着家呢,咱们要好好的……”
姨妈说,最难忘她求卦师“过阴”时的模样。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卦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骇人:“我家小三子在那边可好?告诉她别惦记,家里一切我们守候,她要好好地……”
临终前几日,她突然清醒过来,枯枝般的手抓住我腕子:“我的儿,你看,你妈穿着那件花条纹衣裳来接我了。”白炽灯透过纱帐,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恍惚间又见当年院子里那株开得正艳的老桃树。
如今再没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了。有时觉得,这未尝不是种成全——就像老宅墙上经年的雨痕,模糊了边界,反倒更显真切。外婆常说,人这一生该留些念想给老天爷猜。
现在想来,她是对的。
(四)味道
外婆的味道,是一粒小小的糖块,一碗芝麻糊。
童年记忆里,我对外婆家仅存的记忆是总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紧张感。舅妈锐利的眼光像探照灯,让我躲在门后不敢出声。那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做个温柔的“舅妈”,要让每个孩子大声笑做自己。外婆总在这样微妙的氛围里周旋,既要维持家里的体面,又放不下对我们表姐妹的疼爱。
在物资匮乏的童年里,外婆的疼爱变成了偷偷塞过来的小惊喜。她会用旧手帕包着几颗糖,有时是印着卡通图案的“小龙人”,有时是供销社里称斤卖的杂拌糖。“快收好”,她总是紧张地瞥向门口,粗糙的手掌把我的小手连同糖果一起攥紧,“傻儿,别让你舅妈瞧见”。
二十年后,当我带着孩子去看外婆时,老人依然保持着这个甜蜜的习惯。她会像变魔术一样,神神秘秘地拉开五斗柜最底层的抽屉,掏出不知囤了多久的糖果和结了块的芝麻糊。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常常让我哑然失笑——这些过期的甜蜜,承载着永远不会过期的爱。
如今,外婆已走一年有余。但每当我剥开一颗糖果,仿佛又能看见她站在老屋门口,从围裙口袋里变出惊喜的模样。那些被时光风干的糖果,就像外婆的爱,表面或许不再光鲜,但含在嘴里,依然是记忆中最纯粹的味道。
原来,爱没有保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