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能看见那座塔,洁白的流线型塔身,镶嵌其上的网格形纹路,塔顶的玻璃反射着初秋的阳光,叫人看不见里面。
“塔里面有什么呢?”他问身旁的友人。
“不知道。”
“你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你说那为什么会有一座塔?”
“你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后者无奈地摇摇头。
“抱歉,我不是很想回答你的问题。”
也许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语言会让好友不适,她又补了一句
“抱歉打扰了。”
“这没什么,人人都会对一些东西感到好奇,不是吗?”他对她笑笑。“快周五了,周末有什么想法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想到二人的相遇。思绪回到那个周日的清晨,校医院的门廊,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阳光从一旁的窗户照到左侧一扇又一扇的白色门上,给人一抹安心的亮色。作为志愿者的她在前台,迎来了和他的第一次会面。
他扶着一位摔伤的同学,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见校医不在,便先向她要来了碘伏和棉签,然后小心地卷起同伴伤口上的衣物,仔细地擦拭着伤口,像是在为一只折翼的蝴蝶修复翅膀。
终于姗姗来迟的校医将伤者拉入诊疗室,于是他们有了独处的机会。他们聊了什么她已记不清,只记得那时她正凝望着前台那棵披着晨光的绿萝,只觉得他的话语就如那抹透着光的绿一般令人舒适。
“不知道,可能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吧。”她还是给出了她的回答。
“很有你的风格呢。”他笑笑。
时间就这样,从周一到周日的过,光滑的像绸缎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日子没什么新意,就像这所如牢房一般的寄宿制学校一样,让人感到无趣又厌烦。唯一能让她提起点兴子的只有那座高墙之外的白塔。她时常想就这样逃离这个学校,翻出那座围墙。可也只能想想,因为擅自离开的代价昂贵到她无法支付。
离上次的谈话已过去许久,看着身旁的他,再忆起那段对话,她却有些疑惑。她是最清楚她的友人的,那个爱穿草色风衣,打领带,从来不会拂别人兴致的温柔者。他为什么对这样一个问题反应激烈。
可能人人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吧。
午后的阳光很好,让她想到那个通往音乐教室的走廊。音乐课本已停设很久,但那块区域却迟迟未拆除。那天循着琴声来这的她好奇地扒着音乐教室门上的一扇圆形小玻璃窗向里头张望。
是那抹熟悉的绿色。
于是她推开门,径直在他身侧坐下。
“会弹吗?”
“嗯…小时候学过一点。”
“帮我按和弦。”
她的手落在有些积灰的琴键上,因激动略微发抖。
“别紧张,就当是在嗅一朵桂花。”他说。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真的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只觉得手渐渐稳了下来,乐谱是如此简单,以至于让她有闲暇用余光瞥向正专心于主声部的他。午后阳光斜斜地打下来,地上的尘埃被惊得四散奔逃。她看着他那被阳光浸染成金黄的碎发,只觉得这抹绿色同他是如此相配。
“可别因为分心漏了拍子哦。”
她这才发觉自己手慢了,不由得发出一声讪笑,脸也有些发烫。或许是因为心跳加快,又或许是因为疏于练习,她的手指愈发打结。她本以为会迎来他的嗔怪,谁知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弹着
“如果错了,就继续弹,总会对的…”
那日的阳光就同现在的阳光一样,温暖着两人。他们有一种默契,沉默的默契。就同这无言又温热的阳光,没有声响,普通又平凡,却可以让一只怕冷的猫安然地蜷起身子,舒服地打呼。
可这段记忆如今却让她涌现出一股悲伤来。她突然间意识到她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再也回不去那个下午,再也没法看到,听到那时的场景,也再也没有办法体验到当时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了。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有新意的,深不可测的天空。
“天空就是个被刮花的玻璃罩子。”她自言自语。
“?”
“我可以拥抱你吗?”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当然。”他张开双臂,微笑着。
她亦步亦趋地走到他面前,非常克制地抬起双臂,用一个很拘谨的方式抱了上去。
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
“好啦,轻点,我又不是风,会从你那溜走。”他轻拍她的背,示意她放松。可后者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闻到夏日一场暴雨的气味。
“你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那天我带着受伤的同学来校医院,然后认识的你。”
“我们聊了什么?”
“黄玫瑰和博尔赫斯的诗。”
“为什么会聊这个话题?”她疑惑。
他却笑了起来。“你忘了吗?你那时候盯着我,说我长得像你养了很多年的黄玫瑰。”
“这个比喻有够蠢的。”她摸摸鼻子,顿了顿,“像表白一样。”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别人比作玫瑰呢。”他看着她的表情,笑出了声。
“哼,还笑,那你说个正经的。你说我像什么?”
“嗯…像一根浸泡在盐水里的酸黄瓜?”
“我伤心了。”她撅起嘴,摆出不高兴的样子。
“可是很爽口啊,我就很喜欢吃酸黄瓜。”他急忙找补,说着说着,脸却红了。
“这比喻真蠢,像表白一样。”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摸了摸鼻子。
她侧过头去,俯耳倾听他的心跳。余光又瞥到那座塔。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塔那看看?”
她听到他的心跳乱了。
“你不怕处分?”
“不怕。”
“你去了就会后悔。”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就会后悔?”
“我猜的。”他别过脸去,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我希望你可以更加关注一点你脚下的道路,而非远处的景色。”
她从他怀中挣脱,向后退开几步,上下打量这个如今让她感到陌生的朋友。
“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远处的白塔仍然立在那,似乎人世间一切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自那一别,她便没再与他同行过。她也时常会经过他们以前常去的地点,总是能看见一抹孤单的绿色立在那,风从他的领口灌进去,那抹绿便如同一个将要爆炸的气球般膨胀开来。
学校的晚桂姗姗来迟地开。她没来由的又想到那句
“别紧张,就当是在嗅一朵桂花。”
鬼使神差的,她又来到了音乐教室外的那个走廊。灰尘更多了,棕色的实木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她透过那扇小窗向里张望,果然,什么人都没有。她推开门,沉默的阳光洒在落了灰的钢琴上,琴谱还在谱架上倔强地立着,像是知道某人一定会来弹奏一样。她坐在当初他坐的位置,磕磕绊绊地弹。熟悉的乐声响起,只不过原先欢快的组曲没了另一双手的弹奏显得清冷又单薄。他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之前并肩时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如同陌路。她看着眼前的谱子,觉得这像一把刺向她心脏的尖刀。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出去吧,这里要拆了。”校工的身影在门外浮现。
她眼中的光芒亮起又黯淡。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手里攥着那份乐谱,她盯着那份乐谱看,想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乐谱不说话。
她开始感到解离,他的离去于她而言,就如同拼图失去了一块。生活不再完整,时间仿佛也停止前进,而是浸没在过去的点点滴滴,无望地徘徊。她时常想起他乱了的心跳,她明白那时的离开只是她的一时冲动,她也知道只要她回去,哪怕一言不发,他仍会微笑着对她敞开怀抱。可是,在她心目中,他们已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某一日的早晨,她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可她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温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在阳光下渐渐白了。她突然下定决心,要去和他告别,哪怕这对谁来说都是伤害,但是秋天本不应有春风。
要找到他很容易,她知道他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去他们原先约定的地点等待。果不其然,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他。他见到她向他走来,什么话也没说,二人默契如常,就像以前那样开始散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知道吗,我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就像是缺了一块一样。”他率先打破沉默。
“是啊,我也感觉缺了一块似的。”
她看向他,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初在校医院时的少年的影子。
“你说,我们能不能回到从前那样?”
她没有回答,只是啜饮着寂静,突然觉得就这样走下去也不赖,就像以前和他走过的千千万万次一般,先从教学楼出发,迎着摇摇欲坠的夕阳到熙熙攘攘的篮球场,聊一聊最新看过的书和杂志,品评一下读到的好句,然后去到最喜欢的一个食堂,共进晚餐后微笑着挥手告别。她一直都把他当作最懂自己的人,她也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吧。”可她仍然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身旁的他的动作僵了一下。
她指向那座塔。那座让她朝思暮想,如一面旗帜一般立在那的白塔。
“你知道吗?我一看到那座塔就觉得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怎么?变成爱人了?”他不合时宜地打趣道,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慌乱。
“不是!”她悻悻地打断他的打趣。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们本来就不该认识。”
“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他严肃起来。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你的眼睛,连远方的景色都装不下。你甚至连试探的勇气都没有!”她眼中噙着泪。
“因为我已经是大人了,而你还是个孩子。”他的语气中充斥着歉意与挽留。
她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
她背后那只挽留的手徒劳地垂下来。
那抹草色的绿终是消散于这渐凉的秋。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就连她故意在他常去的地方闲逛都未能制造出一起偶遇。有些时候,她甚至怀疑起和他一同经历过的种种只是一场梦境。可是桌上的琴谱却提醒她确有此人,只是他如一滴水那样融入了人海。
如今音乐教室早已拆除,那个走廊也已经封闭,就连让她悼念过去的地方也没有。她时常过去转悠,透过黄黑相间的封条向里面望去。
墙壁被破坏,上面的油漆一块块的剥落下来。玻璃窗被敲碎,一地的碎末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外面的阳光透过走廊墙壁的裂隙如瀑布一般地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镌刻出一道又一道宽阔的光轨。这整片区域早已宣告死亡,却让人感到生机勃勃,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这些断壁残垣中缓缓生长,它们朝生暮死,却欣欣向荣。 她拾起一片飞溅而出的玻璃碴子,把它当宝石收藏。顿觉回忆就像阳光下的碎玻璃片一样,闪烁着七色的虹光,但稍有不慎就会将人割伤。
明明是她将二人构建好的一切都推倒,可最怀念最后悔的怎么又是她了呢?
她时常会忆起那日他乱了心跳,耳边响起一起弹奏的那首曲子,和他说过的话。但后面发生了很多事让她无暇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比如她从电话得知过去恩爱的父母一直在吵架;比如她近几次考核的成绩降了又降,以至于老师把她叫过来询问;比如食堂宣布不再供应她最喜欢的菜色;比如自己常读的杂志宣布停刊。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太阳落下后还会升起。”她一直这么安慰自己。
直到她在一个暖意融融的午后得知自己的玫瑰死在了昨天夜里。
她将目光移向远方的远方,白塔仍然在那,就在那安然地立着,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在那安然的立着,似乎可以给予所有人庇护。她空洞的眼神突然变得坚毅,心中燃起一股火,身体中也爆发出一股狠劲来,她冲出教室,留下发愣的老师和麻木的同学们。一口气奔到围栏处,然后不带迟疑地翻了过去。
塔底并非她所想的是一片草地,一片粗粝的水泥而已,塔也并非她想的那样洁白,仔细看去,有着金属锈蚀的黄色侵蚀着它。她摸着并不算光滑的塔身,刚刚在心中燃起的火焰似乎也熄灭了。
“你最后还是来了。”
她惊讶地看见那一抹绿从塔的暗面走出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她问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这。”他答,似是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你真的要进去吗?”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一字一顿地说,语气中充斥着决绝。
“即使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里面一无所有?”她质问,从他身旁走上通往塔顶的白色钢制楼梯。推开了那扇她魂牵梦萦的门。
阴天,惨白的光线照射着塔内的结构。她俯瞰塔的内部,什么都没有,只有盘旋而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头的,锈迹斑斑的钢制楼梯。她顺着楼梯走下去,来到塔底,抬起头去望那硬币大小的天空。她有些颓然,又有些超脱,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散了架。总之是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你是第二个进来这座塔的人。”一直跟在身后的他终于发话。还没等她发问,他就说了下去。
“第一个来这座塔的人是我。”他也抬头去望那片天“真是和两年前比一点都没变啊。”
“当时你和我讲好奇塔里有什么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满脑子幻想,但却乐在其中的孩子,那天我抛下一切来这里满足自己的心愿,可谁知道…我从塔里出来,却觉得自己已经跳下塔摔死了…害,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总之,当我听到你说要来这座塔这的时候,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可能是我不想看到你幻灭的样子,或者说,我不愿再经历一遍当初的幻灭吧。”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爱你,因为你比我更像我自己。”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傻姑娘,你是怎么样都不该哭的。”
“可是我养的玫瑰死在了昨夜。”
“没有谁能陪谁到终点不是吗?”
“可是…可是…”
“好了,我的总是在哭的酸黄瓜君…”他摸摸她的头。
他们再次登上塔的顶端,眺望着远处如磨砂玻璃一般的苍白色天空直到夜幕四垂。远处不知道哪传来一两声水鸟的啼叫,三四缕渐凉的秋风抽走了二人间的空隙。她靠在他的怀中。
“这塔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嘛。”她破涕为笑。
“?”
“我比你幸运。”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去哪,那儿总有人会等我的。”
到她疲惫地推开寝室的门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多晚。处分,批评,惩罚什么的,都交给明天吧。她任由明天对她裁决,今晚,她只想要安眠。
她如愿沉沉睡去,恍然间又回到那座塔,他果然也在那。二人相顾无言,只是微笑,他们一起打开那扇门,黄玫瑰便如川流不息的逝水一般涌出来,涌出来。
真实姓名:沈君洋
就读高校:上海公安学院
专业:警务指挥与战术
联系地址:上海市嘉定区翁家宅路89弄7号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