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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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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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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的新土

松子被急促的推门声惊醒,门口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灰白头发沾染着露水的凉意,竟是父亲刘重生。爸爸!你怎么来了?松子慌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刘重生却没坐下,目光沉重的掠过墙上的裂缝说:“爸爸!这个称呼,我也整整十年没唤出口了,他如今就躺在老家他种了一辈子的菜园子里,一个小小的土堆,孤零零的。每次在他坟前,喊他,再也没人应了。要是哪天,我也在他旁边躺下了,到了那边,再轻轻喊一声爸爸!他或许就能听见了,或许还能应我一声?”

   松子声音发紧,想截断这令人窒息的追忆,说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何必再提,爷爷在那边定能知道你的孝心。”刘重生的目光猛地收回,锐利地钉在松子脸上,“你怎么不回家?我听同村的人说,你开的餐饮公司倒闭了,你就躲在这出租屋里?”原来刘重生早已打探清楚,儿子已深陷在债务的泥沼里,银行有欠款工人工资未发。松子像被这目光烫到,低下头说:“因为害怕,像老鼠见了猫,暂时躲一阵子,等缓过气,有钱了,一定把窟窿堵上。”

 此时,刘重生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创业太累,找份稳当的工作营生,吃口安生饭不好么?”松子说:“爸,砸进去那么多心血,谁能甘心?都想着一定会东山再起!”松子不甘心眼神填满了整个房间。

   刘重生在贵阳滞涩的空气里又徘徊了几日,劝说的话如同投向深潭的石子,只漾开几圈微澜便沉没无声了。他看着儿子年轻脸庞上固执的棱角,最终明白有些沟壑,只有时间与摔打才能填平磨平。当松子还在沉沉的睡梦中,刘重生悄然起身,夜色未褪时便离开了。破晓的光线爬上床头,松子只摸到一个冰冷的,磨损了边角的黑色皮包,沉甸甸的压在枕边。拉开拉链,里面躺着一封厚厚的信,纸页被摩挲得有些柔软,松子打开信,里面写到:

  松子啊!当你读到这封信,我已坐上回重庆的长途客车了。千言万语,磨破了嘴皮也劝不回你,再耗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知道你还喘着气,有创业的决心,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能落回肚子里了。人活着,说到底不就图个肚里有食,身上有衣吗?心气别太野,咱们普通人的肩膀窄,经不起一回又一回的山崩地裂,一次塌方,就能把人埋进万丈深渊。你爸我年轻时,也做过那踩在云彩上的梦,知道创业的苦,骨头缝里都渗着累。失败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最后没法子,一个人逃到广东顺德,扎进厂子里,像颗螺丝钉被死死拧在轰鸣的机器上,就在那里,我才遇见了你母亲。我们俩,像两头闷声犁地的牛,不怕苦不怕累,汗水摔八瓣,才终于挣下个能遮风挡雨的家。皮包里的钱,是我和你妈几十年,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攒下的老底,你拿去,先把银行和工人兄弟们的债窟窿填上。工人也有家,他们的娃,或许正眼巴巴等着这笔钱交学费,买书本呢?至于往后,你是想从跌倒的泥坑里再爬出来,还是找块四平八稳的地界落脚,爸这把老骨头,是真没力气再替你支撑了。路还很长,得靠你自己一步一步去丈量。若有一天,你想通了,想回家,别去县城了,为了填你那债坑,县城的房子,已经卖了,回村吧,回咱那老屋去!”

  泪水模糊了字迹,松子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呜咽最终撕破了清晨的死寂。他用父亲留下的积蓄艰难地还清了银行和工人的欠款,皮包重新变得空空如也,轻飘飘像一片枯叶。东山再起的梦在现实的冷风里瑟瑟发抖,他终于认清,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他买了一张火车票,目的地直指广东,无论进厂打螺丝还是扛包做苦力,能吃一口安稳饭就好。

  抵达广东时,命运似乎还要再踩他一脚,身上用来交租房和糊口的钱,竟在车站拥挤的人潮中不翼而飞。茫然四顾,巨大的陌生感与无助感瞬间攫住了他。万般无奈,只能寻了家包吃包住的万福酒店,当起一名沉默的传菜员。

  第一天上班,他端着沉重的托盘穿梭在喧闹的餐厅,如同行尸走肉。突然,一声带着迟疑的呼喊穿透鼎沸人声:“松子?刘松子!”松子茫然回头,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穿着橘红色工服的年轻人正盯着他,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松子脑中一片空白,认不出眼前人。

  那人几步上前,用力拍了下松子的肩膀,笑容几乎要裂到耳根:“我是廖恺啊!高中,高一第一学期,就坐你后面那个胖墩儿!全班都喊我‘大白胖’的那个!”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松子惊愕地张大嘴,眼前这张清癯的脸,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当年那个圆滚滚,总把校服撑得紧绷的身影重叠。真是廖恺?松子难以置信,你怎么瘦脱了形?廖恺的笑容淡了些慢慢说道:”嗨,别提了,前两年生场大病,鬼门关溜达一圈回来,就成这副模样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散了最初的尴尬,两人仿佛回到了课桌前后,总有说不完的话。下班后,挤在弥漫着汗味和廉价香皂味的集体宿舍里,廖恺忍不住问:“你可是咱班少有的老板,怎么跑这儿端盘子了?”松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一言难尽,现在,就想找个地方,稳稳地站着。廖恺看着他眼中深藏的疲惫与灰暗,识趣地咽下了更多追问。

  几个月后,松子终于攒下了一点微薄的积蓄。他找到廖恺:“恺子,这里的工钱还是太薄。你知道哪儿有吃苦,钱也更多点的活儿吗?”廖恺皱着眉想了想,压低声音:“离这儿十来公里,有个飞达木材加工厂,工资是比这儿高出一大截。可那地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灰尘大得能呛死人,干活能把人累趴下,干活的都是些拖家带口,没得选的老实人,年轻力壮的,没几个受得住那罪。”

  天还未透亮,启明星悬在墨蓝天幕,松子拖着那只父亲留下的边角磨损得更厉害的黑色皮箱,离开了万福酒店。行李箱轮子碾过寂静的街道,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咯噔”声,朝着飞达木材加工厂的方向,滚入灰蒙蒙的黎明。

飞达木材厂,果然如廖恺所言,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锯齿嘶吼着撕裂粗壮的木材,空气里永远悬浮着浓密的,带着苦味的黄色粉尘,吸一口,肺里都像塞满了砂纸。松子干的活是把切割好的沉重板材搬上卡车,日复一日,汗水浸透的工作服硬得能立起来,掌心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结成厚厚的茧。每当深夜,累得连翻身都困难的时刻,工棚里此起彼伏的沉重鼾声和磨牙声包围着他,父亲信上那些字句便在昏暗中浮现:“普通人的肩膀窄,经不起一回又一回的山崩地裂……”他咀嚼着这沉重的话语,在麻木的疲惫中,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他年轻却已布满伤痕的筋骨里悄然沉淀。

  又是几个月后,一个同样弥漫着木屑粉尘的下午,廖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厂区飞扬的尘土中,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惨白,一把抓住正在搬木料的松子:“松子!快!快回家!你家里托人捎信来,找不着你……你爸……你爸他……去了!”松子手中沉重的木板轰然坠地,砸起一片呛人的尘烟。他没有问,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仿佛灵魂瞬间抽离了躯壳,只剩下一具空壳,凭着本能转身冲向宿舍,胡乱抓起那只旧皮箱,又冲出厂门,直奔长途车站去了。

  一路颠簸,车窗外天色如墨,浓重的乌云沉沉压向大地,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让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终于回到那个熟悉的,被群山环抱的村子时,老家的天气居然放晴了。小河依旧无声流淌,岸边的老柳枝在微风里懒懒摆动,田野里菜花金黄,蜜蜂嗡嗡,一头老黄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啃着青草。一切如旧,仿佛时光在此凝滞。唯一的不同,是公路尽头那个总是伫立着,望眼欲穿等待他归来的身影,永远消失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种异样的寂静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看向堂屋那张旧方桌,那把被父亲摩挲得油亮的灰陶茶壶,依旧摆在老位置,只是壶身和桌面,都蒙上了一层均匀而寂寞的灰。突然,有人问“是松子吗?是松子回来了吗?”厨房里传来母亲张桂芳带着颤音的问话。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跌跌撞撞地奔跑出来,看着屋中的儿子,眼泪瞬间决堤:“松子啊!我的儿!你怎么才回啊……晚啦,你爸……他等不及了,已经……已经躺进菜园子里了!”松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丢下皮箱,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奔向屋后那片熟悉的菜园。小路依旧蜿蜒曲折,小石桥静静跨过潺潺流水,桥头那片竹林在风里发出沙沙的低语,一切都和小时候父亲牵着他走过时一样。

  菜园里,左边是爷爷的老坟,坟头已被经年的荒草覆盖,绿得深沉而寂寥。右边,一堆湿润的新土赫然隆起,刺目地新鲜着,那是父亲刘重生在人世间最后的归宿。松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冰冷的泥土上,额头抵着新坟上粗砺的土块。父亲信中的话语,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心:“要是哪天,我也在他旁边躺下了,到了那边,再轻轻喊一声爸爸!他或许就能听见了,或许还能应我一声?”

  此时,松子喉头哽咽,喊了一声爸爸!声音破碎在风里,现在,现在你终于能和你爸爸说上话了,你们都能听见了。这时,松子泪水汹涌而出,滚落在新坟的黄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仿佛是他迟到的回答与无尽的忏悔,渗入父亲沉睡的土地。

  回到弥漫着悲凉的老屋,母亲张桂芳红着眼眶,一边机械地揉着案板上的面团,一边低声问:“松子,你后来在哪里落脚做工?” 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松子还沉浸在菜园里那两座沉默土堆带来的巨大虚空中,很久,才沙哑地回答:“在广东,顺德那边,飞达木材加工厂。”他几乎耗尽了力气才说完这个厂名。“哐当!”母亲手中的搪瓷碗猛地掉在地上,刺耳的碎裂声惊醒了凝固的空气。她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松子,嘴唇哆嗦着:“飞……飞达木材厂?这不是当年,我和你爸打工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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