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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禹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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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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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团圆+成天坎

团 圆

(一)

中秋节的凌晨,胖大姐死了。父亲咬咬牙,在店门口贴出告示“亲姐姐五点半走了,休息三天”。我没有纠正这是他姐夫通知的时间,人儿子四点多就发朋友圈了。

 

(二)

我是前一天回的老家。来接我的老爸嘴咧出一排黄牙,乐呵呵地跟我讲我不在时发生的事,也说起他姐姐前几天住院了。不过在死亡之前,谁也没把人当回事。

大妈妈丈夫家,和我们家以及绝多数亲戚一样,都属于一个叫周巷的小镇,距离我家开店的县城也就三十分钟车程。按照我们农村的传统,从入殓到出殡,至亲要从早六点到晚十二点守灵三天。不过我父亲又做了上午的生意,出发已经中午。我妈很有怨言,不是因个人道德问题,而是等了一上午,也没挣钱。

天很热,车开了空调。母亲说你大妈妈真会算时候,刚好等大家都放了假,可以凑个团圆。父亲不说话。我也没敢说真不是时候,就看窗外商店和工厂倒退不见,路过我的高中、初中和小学,剩下一片荒田。爸爸把车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家的门口。

热气拉开门就死死捂住人的口鼻。顺着房子或者树的阴影,我跟着父母进了巷子。巷子口是一户大人家,两口叫不出名字的石兽蹲在红宅门两侧,在太阳下射出眩晕的白光。父亲说他们家儿子是个厂老板,妈得癌走了,阿爹不愿去城里,就在乡下修了套宅子。老头正好从门里孤零零出来,对着我爸点点头,说:“来了啊。”

“来了。”三个人也齐齐点头,对着笑。然后大家擦身而过,我转头看他,手里提了个“恭喜发财”的红塑料袋,哆哆嗦嗦走得很慢。

我们镇每个村都是迷宫。因为原本尽是些穷光王八蛋,住的是平房,道地自然是共有的。后来,摇身成了老板阔太太,一个接一个盖了别墅,楼层自然要比谁的高,花园自然要比谁的大。于是你也圈地,我也圈地,没地就往路上扩,往河里填。村子的路就慢慢变得弯绕且窄小了。

我们只能慢慢套进去,两夫妻闲着没事就开始对着周围高声指点,说这家发了财,那家离婚了。我没兴趣听,就数每幢楼房旁簇拥的烂平房有几间。

这都是本地人出租给外地打工的,一间就是一月两百的外快。而作为异乡人,这种没热到顶的天气他们是不开空调的,一般是接个插线板,把发锈的大落地扇拖到外面轰轰吹。女人坐在板凳上,拿两个筲箕弯腰择菜,男人赤着上身刷抖音,玩耍的孩子就偷偷拿眼睛望我们。

大概走了六七千块钱,有人出现在一条小道口,正背对我们招呼人。

父亲扯了扯母亲的袖子,两人终于闭上叽里呱啦的嘴,整整面容向他们快步走去。

“阿哥。”我爸还没到就喊了声。

丧偶的男主人转了身,边叫“阿财来啦”,边向我们小快步走来。

“阿哥。”

“大爸爸。”

靠近后,我妈和我也向他打了招呼。他向弟媳妇嗯了声,然后对我扯着笑,“多宝刚好放假回来了啊?”我看了看他发红的眼睛,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马上又朝向我爸:“娜哒总算来了,就等侬嘞。先来恰饭。”

“阿拉恩子今天刚来嘛,刚好去高铁接来个。”父亲边扯谎边往里走。大爸爸恍然大悟点头,让我们快进去。

刚好是两幢房子间夹了个两人能走的道,往里走就是他们家大门。大门里是个半圆形,铁架子顶块蓝黑的油布作了灵棚,笼着四张圆台面,西面的桌子碰到了墙根。凉菜和酒水已经摆在白塑料布上。蓝塑料凳垒在一边。缝里零零散散坐着站着人,挤在几台风扇前。

还没进去父亲的二姐就喊他过来,父亲急急笑起来,领着老婆孩子坐到她旁边,低声解释刚刚提过的理由。

二妈没听完就叫:“噶侬让侬老婆去接好嘞,侬咋弗来啦?再说侬恩子廿岁了还怕什个东西?”

见责骂对象只是低着眉,她又唤起刚走进来的大侄子:“家安,快叫小宝过来坐。好吃饭啦。”

堂哥很明显皱了眉头,但还是走了过来,也开始唤妻子:“朴星韵,小宝呢?赶紧叫过来吃饭了。”

堂哥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老婆才拖着一只五六岁的孩子从屋里出来。她一手拉孩子,一手对我们打招呼。

快来坐。快来坐。”父亲一见年轻女人就笑得眯了眼,站起身帮娘俩抽了两条凳子。

小宝看着众人,越靠近越是扭着身子想下地,哇哇大叫。

侬弗要吵了好伐,”堂哥与众人隔个位置,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过来!”

小朋友并不理,甩着身子央求要见奶奶。见没人同意,孩子伸手打翻桌上的腰果碟子,褐色的果实一下暴射开来。年轻的父亲手掌扬起,一声脆响落在小宝后颈上。孩子猛地一抖,愣了小半会,瘪起嘴就蜷身子往妈妈怀里钻。

二妈打在侄子的肩膀上,把孩子抱过去,宝宝贝贝地不停说,又拿手机给他。

这小人平常待他太好贼,”堂哥转头问妻子,“香烛买了吗?”

堂嫂正在给小宝擦眼泪,没有回身:“买了买了,你这人,怎么不自己搞?我是你下人啊。”

“我忙着招呼这帮子嘞,”他喉咙里酝酿了一会,往墙根吐了口痰,“你就不能上点心吗?一天到晚就知道躲在房间里,还是大姑娘啷嘞。”

“是个,就你在忙,你顶忙。”

年轻女人站起来把湿巾扔进垃圾桶,看着门外翻了个白眼,又坐了下来。腕子上的金镯子撞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看到上面磕出个口。

堂哥的塑料凳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我爸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我妈转头对堂嫂说话。

堂哥盯向看动画片哈哈大笑的儿子。

婊子的恩子,人家都在吃饭,就侬吵得要死!丢人弗啦?”

儿子被吼声弄得又翘了嘴巴。

女人把孩子搂回怀里,瞪着男人:“操你妈的陈家安,你有什么气冲我来,给小孩发脾气算什么事,”她抚着孩子后背,“小宝不哭嗷,阿拉小宝是乖宝宝,”转脸又骂,“小宝这个年纪不玩什么时候玩?样子噶凶摆给谁看啦?什么叫丢人啊?你那点破事有谁还不知道?我都懒得说。”

“你他妈放屁!”

“我操你妈!”

两人同时大喊,惊得太阳随着棚子上的灰尘落下,周围的亲眷也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别过脸去。小宝还在抽抽搭搭。后妈也不管了,拔腿就出了院子;亲爸则摔了瓶酒,抓起桌上的烟盒,回屋去了。

 

(三)

其实我得叫她大妈妈的,但我就唤她“胖大姐”。原因好像是小时候忘了该喊她什么,有旁边大人撺掇。

“叫伊胖大姐就好嘞。”

我就叫了,抬头看着她被肚子撑得溜圆的衣服。周围的人笑了,胖大姐也乐得很大声,很痛地揉了揉我的脸。我就持续这样叫她,我叫一声,她就应一声,我叫一声,她就笑一阵。

我去城里上学后,就很少再见到她。偶尔过年碰上几回,父亲都会调笑:“你以前一直叫她胖大姐的你还记得伐?现在怎么不叫了?”而她很红的番薯脸就会对我挑挑下巴。但我只能叫回“大妈妈”,她也笑,不过再没有小时候那般响亮了。

作为本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只是知道亲戚土话里都“阿yuan”地喊。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体形才叫她“阿圆”(我们农村这种绰号是很多的,像我们镇有个很有名的厨师,跟竹竿似的,大家就叫他“阿长”或者“长脚”),还是她名字里就带有“yuan”字,在人去世前我从来没想过。但在她走之后,我再也不能问她叫什么了。询问故去亲人的名字又是件冒昧失礼的事,这是万万不能办的——但用“大妈妈”又显得过于普通。最后我也只能用回“胖大姐”了。

但愿胖大姐在天有灵能原谅我。

其实胖大姐这些年过得一点也不圆,因为堂哥结了三次婚。

第一回是跟一个卖保险的女强人。婚礼是大办特办,花了很多钱,结果半年女方就闹离婚上了法院。

法官问女方:“你为什么主张要离婚?”

女方回答:“他生不了孩子。”

后来到底为什么离婚、怎么离的,大家既不清楚,也不想了解;只有家安不行的话在村里传遍了。

第二回是跟当时单位里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原本只是谈谈恋爱,但兴许是为了自证谣言,堂哥很快就让小姑娘怀孕了。女方父母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婚事,只要求办得比第一次隆重。

但生下孩子没两天夫妻就吵架,女方半夜偷偷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堂哥以为只是小女孩脾气,结果是一去不返。胖大姐着急,就拉着老公去接孩子,结果被小舅子打了个黑眼圈。最后还是上了法院,孩子判给了男方。

这时候胖大姐多了很多白头发,也不怎么笑。有时候闷得发慌就往我们家店里跑。父亲也乐得多个人来店里帮忙,反正工资只是在吃饭时多一双碗筷和一个应声安慰的听众。

“哎呀,阿拉屋里是圆德不了了。”她常常抱怨。

“阿拉阿姐屋里是圆德不了了。”他也抱怨。

堂哥安生了几年,第三回就是这个朴星韵,是个幼师。我对胖大姐最后的印象也是在这次婚宴上。

堂哥的三婚宴办得潦草。我记得是在暑假,不过那天并不热。

说是婚宴,不过是在自家院里搭两张圆桌,露天底下,自家人炒上几道菜,喊近亲吃顿饭。一张桌子和八把红木椅子还是从我们家借的。但胖大姐还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腌腊肉、晒笋干,别人问多了才会低声解释:“家安三婚啦,弗搞排场,自家人聚聚就好。”

我跟着爸妈到的时候,二妈正在院子里训堂哥和大爸爸:“叫娜俩买澳龙买澳龙,侬俩个木头买个青龙?星星爸等下要吃酒的啊?”

堂哥叼着烟,坐在踏跺上剥毛豆。

二妈眼睛一瞟要骂,胖大姐晃着身子就拦住了。

好啦好啦,都是龙虾,烧透了一样鲜,”她拍了拍堂哥的肩,“快去给娜弟弟他们倒茶。”父亲便说自家人没事,自己倒就行,叫我和我妈先去看新娘子。

新娘正坐在屋里的沙发上陪父亲。见我们来了就赶紧调小电视声音,站了身,小妈妈弟弟的弯腰叫起来。我哥的岳父不理不睬,脚大字岔开着抽烟,时不时盯房外的堂哥一眼,把香烟屁股磕在玻璃茶几上。

胖大姐端着盘花生酥过去,笑着说:“亲家公,尝尝这个刚买的,酥得很。”

岳父哼了声。

等家安把车铺开起来,赚了钱把家里翻新一下。”我爸走了进来,跟胖大姐说,却笑着给新丈人递烟。

“中华的抽不惯。”岳父皱着眉推开,从衬衫口袋里又抽出根“利群”,自己点了。

胖大姐站着赔笑,指了指在院子里追鸡的孙子:“小宝是很亲星星的,以后星星生了娃,我帮着带,决计弗让她操心”。

猢狲一样个。”他也呵呵一笑。

胖大姐的笑僵了僵,肥短手指攥紧围裙。新娘的脸涨红,叫她爸爸闭嘴,又低头盯着自己交叠的膝盖。

阿拉星韵是大姑娘,嫁过来给侬屋里当保姆的啊?”他又说。

我看到大爸爸拽着堂哥不让他进去,毛豆撒了一地。但我肯定堂哥还是要冒出几句脏话的。

胖大姐猛地蹿出门,用指甲紧紧扣住儿子的手臂。喉结在喜庆的红色灯笼下滚动了一下,刚要发出的声音被她指尖骤然收紧的力道掐断在喉咙里。她整个人几乎要倒向前方,食指磨着儿子,又向身旁的老公使眼色,示意茶几上备好的红包和香烟。

过了会,廊下飘起菜香。窗棂上的剪纸在风里轻轻晃动,传来瓷器相碰的脆响,众人浑身一激灵。

“马上就恰饭哉奥。”

二妈在厨房窗子里向外喊。

岳父没吭声,把香烟和红包收了起来。

小宝从院子追到了家里,蹭到胖女人身边,拽着她的围裙角。

胖大姐弯下腰,赘肉在棉麻衫下轻轻颤动。她双手稳稳将孩子抱入怀中,下巴抵着孩子的小脑袋。

她终于松快了些。

等下给小宝做海鲜吃,”她转头向岳父,苹果肌堆成软乎乎的小山,“亲家公,等下尝尝龙虾吧,大家都说我烧的不错的。”

岳父眼睛不知道在哪停留了一会。

他又哼了声,拿了花生酥扔进嘴里:“我都行的。你随便烧,烧熟我就能吃。”

开席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大妈妈把小宝抱上凳子,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小宝乖,吃了肉长高高。”小宝举着筷子戳肉,油汤滴在后妈的衣服上,堂哥抿嘴就要打。大妈妈瞪他一眼,转头对着媳妇笑。

岳父冷不丁说道:“先得攒个像样的婚房。”

堂哥瞬间僵直,放下了筷子上的肉。新娘看看新郎,掌心轻轻覆上父亲粗糙的手背,指尖蜷起,像在安抚炸毛的老猫。中年男人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忽然又松了劲,脸上的皱纹深了又浅。

我望着这对父女,夕阳在他们身上镀了层金边。

胖大姐有了泪花,她拉住岳父的袖子,“亲家公,我晓得侬心疼囡囡,阿拉也相得出星星是个好的。侬放心,我和他阿爹一定站星星这边的。我这里再凑凑拿个十万块钱出来,给小两口添点家具”。

旁边的母亲撇了撇父亲,我老爹回头,搂着老婆说悄悄话。

胖大姐则是直接从兜里掏出银行卡放在桌上。

阿拉啊,也不是图钞票。都是做父母的人,就是怕囡恰了苦……”老男人用两只手盖住女儿的手。

胖大姐笑了,拍拍自己宽厚的胸脯:“放心,我在一天,就弗让她受委屈。”她又转头对丈夫说:“侬去把侬藏的酒搬出来,今朝高兴日子。”

但丈夫低着眼,鞋底碾着水泥。老婆剜来眼神,他才慢吞吞起身,磨磨蹭蹭挪去仓库。

胖大姐把笋干肉转到岳父面前:“恰恰看,我己个晒的,鲜得很。”

当围墙里漏进的晚风掀起桌角的红绸,酒意已经漫上众人的双颊。

岳父摩着酒盅的杯底,嘴巴终于敲开了记忆的匣子。他指节泛红地指着对面作为女儿的新娘,袖口随着手臂动作上下起伏。

堂哥的汤勺悬在上方又收回。他的背微微弓向新娘,指腹在她手背上蹭过。新娘的汤勺在碗里划出波浪,嘴角的弧度被垂落的黑发半遮半掩,却让银坠子跟着发颤。

小宝的脑袋在奶奶肩头歪成个弧度,手臂揪着她鬓角的银发。胖大姐掌心贴着孩子后背轻轻打圈,哼着歌,声线不自觉地软下来,怕惊飞了停在烛火上的飞蛾。

宴席散时,月亮已经爬到了头顶。

胖大姐站在院门口送亲戚,在冷冷的光下像尊佛。

岳父拍拍堂哥的肩,从女婿怀里掏走包烟:“少抽这玩意,伤肺。”堂哥呆着没吭声。胖大姐终于大喘了口气,摇摇头对身边人说:“一家人,就该这样和和气气,团团圆圆。”

客人走了我们就回到客厅聊天。胖大姐手里攥块红布头缝东西。

给他们俩做个枕头套,红喜字,吉利的。”

她抬头看我,声音有点哑,但红着脸,笑得像个孩子。

 

(四)

于是天阴了。远处天际线压着灰蓝色的云脚,往房子这边碾。檐角的白灯笼穗子先晃了晃,像是被谁呵了口气。

灵棚里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渐渐看不清。而踢翻的酒瓶还滚在墙角,里面的液体泼出来,在水泥地上洇出块印,像朵开败的花。

男主人就是这时坐下来的。他绕过满地狼藉,在他儿子刚才坐的塑料凳上坐下,白的塑料花皱巴巴耸在左臂上。

阿哥,侬一句话也不讲啊,”二姐把碗摔在桌上,“哪有两夫妻在灵棚里头动打账的道理?传出去让人笑死!大姐现在可还没走,还在这边相着嘞。”

大爸爸没吭声,从口袋里掏出团餐巾纸,一张张抚平,擦干净桌子,才开了口:“吵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声音像晒干的丝瓜瓤,沙沙的,“星星刚嫁过来没多久,家安就把修车铺的钱拿去赌,输得精光,还贴上了阿圆给的十万块。星星抱着小宝在门口哭,说她不想活了。阿圆给了家安一个巴掌,让他跪着道歉。”

男人笑得比哭还难看:“阿圆走前要我管好两口子。伊一辈子管了多少事?孩子发烧了,两年纪轻的弗管,她连夜背去医院;隔壁吵架了,人家屋里人弗管,她要去劝。到最后,还不是连自己的病都管弗了。儿子也没管好——屋里头伊啦老早分房睡了。死也不要我往外说。伊说要是星星走了,伊也死了。”

伊走之前,还叫我把针线拿过去。”他的眼睛是空的,“后面几天手都是抖的,早穿不进线了。”

我妈用袖口擦眼睛。二妈却问这个看起来快哭的男人:“噶侬咋吵着要把阿姐从医院接回家?”

中年男人还在发呆,眼珠往屋内吸烟的儿子上飘。二妈往前探身子,惊得我爸的烟灰落在白塑料布上,溶出一个个小洞。

侬讲呀!”二妈的嗓门拔高,“阿姐刚住进去的时候侬哭着喊着说卖房子也要救阿姐吗,怎么突然就要接回家?”

大爸爸被吓得回了神:“医院就是在骗钞票啊…… 医生跟抢钞票一样个!一瓶盐水就要三千多,还讲是进口的——”

他伸手抹了把鼻子的汗,一声惊雷突然“轰”地炸在灵棚顶上。众人吓得缩起脖子。但大风也不管,卷着巷口的浮尘就劈面而来。

廊道上原本堆着齐膝高的纸元宝,金箔面压着银纸面,边角用细麻绳捆成整齐的垛子,此刻却在大风里碎成了千军万马。第一阵狂风掠过廊柱时,最顶层的几张元宝先颤了颤,像被惊醒的蝶,忽扇着翅膀飘起来,金粉簌簌落在石板上。紧接着风势骤然加急,麻绳“嘣”地绷断,整垛元宝轰然溃散——成百上千张金银纸片腾地飞起来,在廊道上空织成一片翻涌的浪。

众人惊呼着伸手去抓漫天飞舞的纸元宝,廊道里顿时响起器物倒地的声响与慌乱的脚步声。

但雷声随后就如潮水般碾了过来,像千万面破锣在头顶捶打。灵棚内的白炽灯兀地爆闪出惨白的光,在众人骤然惊惶的脸上跳动两下,随即陷入昏暗。

第一滴雨砸来的瞬间,整个世界静了半拍。紧接着天穹轰然决堤,豆大的雨点裹着碎叶劈头盖脸砸下来。雨帘斜斜切进灵棚——油布顶与砖墙间尺许宽的缝隙成了漏风口,雨丝裹着风,抽在活人的背上,在桌上的菜盘里汪成油腻的洼塘。

快挪桌子!”二妈尖叫着跳起来。灵棚里顿时炸开锅,满桌的人手忙脚乱地抬动圆桌,木桌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四张圆桌往灵棚中央挤成一团。

雨势越来越急,噼里啪啦砸在油布顶上。檐角垂下的雨串连成水幕,顺着边缘的铁架往下淌。男人们弓着背用身体护住饭菜,女人们忙着扯塑料布遮盖旁边的祭品。

二妈忽然捂着脸哭起来:“阿姐这辈子…… 连个丧都不让人好好办……”她的哭声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凄凉。

父亲掏出烟盒想抽支烟,却发现烟丝已被潮气浸透,皱着眉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灵棚里的众人偎在一起,听着隆隆雨声击打油布,没人再说话。

只有男主人还在碎碎念:“我问过人的,每个人都跟我讲根本用不着这么贵的东西!都是医院为了赚钞票瞎搞的——就欺负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阿圆就跟我说不治了,不治了。这娘希匹的医生!害死人了……”

二妈没说出话,身子颤抖。

算了,弗要吵了。”父亲伸手去拉二妈的胳膊,“阿姐看着呢。”

旁边的凳子“咣当”一声翻在地上。

好了好了,先办丧事吧。”父亲将自己的大姐夫拉走,“总归是一家人。”

二妈又坐回位置,手机里胖大姐正抱着小宝笑,穿的是她最爱的红色。

那是二妈前年买的,说“喜庆”。可胖大姐只在那次出去玩时穿了一次,平时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里。

 

(五)

尼姑来的时候雨停了,但还是很闷。

她在房间里换上衣服,尖尖地叫。

时候到了,好入棺嘞。”

一帮吃饱喝足的冒着汗就涌到客厅。

灵堂设在左边,素白帐幔垂落如重云,将棺材遮得半隐半现,正中是一枚“奠”字径尺盈光,被穿堂风拂得边缘微卷。八仙供桌当门而置,木质灵位立于其上,后面悬着胖大姐的黑白遗照——她嘴角抿著,有两个酒窝,总算是瘦了。照片两侧贴着白联,“一生劳苦留笑影,半世操持化悲风”,渗着墨痕。

供品不过几碟冷透的荤素菜肴,三炷线香斜插在香筒里,烟蜷着上升,与盆中未燃尽的纸钱灰絮缠成一片。草垫歪在盆边,边角已被踩得毛糙。

灵堂前列着纸扎物事,金斗银斗、仙鹤祥鹿与洋房汽车、冰箱空调并在一处,纸板糊的物件边角还带着胶水痕迹,泛着廉价的珠光。

廊柱与门框上亦贴一对“悲音难挽流云驻,哭声相随野鹤飞”,白纸被刚刚的日头晒得发脆,又被雨打得透明,字已发了灰。

帐幔后是用两个长条凳架了具透明棺材。棺材通身泛着冷白的光,内置的制冷装置轻响着,将空气绞成细雾,在棺壁上凝成水珠,顺着“囍”与“福、禄、寿”的雕花缓缓滑落。

为了帮胖大姐擦身子换衣服,女人们都踩着楼梯上了楼。

楼下的男人们便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各自寻了角落窝着。

大爸爸瘫在客厅沙发里,两条腿并得很笼,两膝上搭着条皱巴巴的白毛巾。沙发扶手旁的茶几上,摆着半杯冷透的浓茶。他伸手去够,却碰倒了旁边的烟灰缸。他盯着瓷片碎落,愣了愣,重重发出声叹息。

堂哥蹲在旁边,背对着灵堂,手指反复搓捻着孝带边缘,布带被扯得露出参差的线头。父亲离得远,靠在门口的廊柱上,手里又夹根没点的烟,望着院子里干活的人,目光虚焦,把烟卷捏得变了形。

另有几个男人散落在各处:有的在椅子上翘个二郎腿,双手捧着一次性杯吹热气;有的背着手踱步,用鞋碾过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有的拧着手指站着一旁发呆。

楼上叽叽喳喳了半天。二姐探出头颅,喊大姐夫、家安和弟弟上楼帮大姐下楼。

于是我爸捧头,鳏夫和一群女人顶着身子,堂哥咬着牙托住脚,大姐就起起伏伏地下来了。

下楼时最陡的几级台阶让众人踉跄。大爸爸的拖鞋卡在扶手缝里,整个人往前栽去,二妈伸手拽住他后腰。胖大姐的头摇了摇,父亲慌忙把拇指顶住她枕骨,用手掌拖她的后颈。堂哥的膝盖撞在楼梯拐角,闷哼声混着女人们的抽气,他没松手,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像攥着根随时会断的救命稻草。

楼下的人赶紧捧来被子,叠作两层。底层是大爸爸和堂哥送的青布棉被;上层覆着胖大姐陪嫁的红缎被面,还能辨出“百年好合”的暗纹。被褥铺平棺材后,大爸爸为妻子调整了枕头高度,胖大姐便睡下了。

尼姑指点着“垫背七枚钱,后代富连绵”,大爸爸就摸出用红布包着的七枚铜钱,手却抖得厉害。我爸帮了忙,一枚枚按在大姐背下。

接着大家关于陪葬物又吵了许久,最后决定把小宝婴儿时的襁褓放在胖大姐边上。

之后便是“摆正风水”的紧要环节。

二妈先用右手手掌,托起姐姐的后脑勺,再用左手手指穿过头发反复理顺。父亲就半蹲着身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枕头一边,往右边抽。大爸爸看了看,指节弯曲叩了叩左边,父亲便又往回推。直到大爸爸点头示意位置合适,二妈才放下了头。

堂哥站在棺材右侧,双手握住母亲的小臂,往底下拉直。但因用力稍猛,胖大姐的头向右歪了过去。父亲立即将左手拇指和食指张开,贴在姐姐两侧太阳穴位置,固定住头部,右手则握住她左腕的玉镯子,把镯子来回摩挲,试图将镯子推到合适的位置。大爸爸伸手想将妻子右手捋直。堂哥侧过身子,用肩膀推开他,左手覆上母亲浮肿的手背,用右手将手指一根根调整角度。

大爸爸就绕到棺材下方,双手分别握住妻子左右脚踝往回掰。堂哥赶紧俯下身帮忙,双手从下方扣住母亲小腿,再滑到腿弯处的缝隙,将腿骨往棺材中心拨正,眼睛盯着膝盖的位置,直到两条腿呈对称状态。然后二妈双手手掌叠放在胖大姐膝盖上往下按,发出“咔嗒”的一声。

直到尼姑的木鱼声骤然加急,最后一次按压她的肩头,最后一次抵住她的后腰,几人的手在尸体上相撞,又各自沉默着分开。棺材里的冷气卷着香灰,才将句号埋进这具端正却冰冷的躯体里。

尼姑见事了,拉长声音呼喊:“可以哭了——”

锣鼓唢呐突然炸响。然后所有孝子孝女穿着白衣白帽挤到棺材旁边。

女人们爆发出惊天的哭声。二妈扑到棺边,边哭边捶打自己大腿。其他婶子们跟着嚎啕。

男人们垂着头沉默。堂哥背过身,肩膀剧烈起伏,像头受伤的兽。大爸爸喉咙里发出闷响,红眼死死地盯着人。父亲站在我身前,我听见他胸腔里的喘息声,看见他迅速用指节蹭过眼角。

大概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好了,停。”尼姑的声音像片薄冰。

哭声立刻没了。

大爸爸颤抖着拿起白布,手悬在胖大姐脸上停了许久,轻轻落下。

白布遮住她的脸时,我突然发觉,也许,胖大姐真的走了。

灵堂里静得可怕。大家扶着棺材,久久不松手,仿佛逝者最后的温度能被留住一样。

胖大姐就这样入棺了。

 

(六)

入殓后的第一晚,逝者所有的亲友必须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中午的四张圆桌已在邻居家院子里增为七张,塑料凳磕碰声里含着久违的寒暄。有人带来捆成草绳的纸钱,有人背着两人高的花圈,孩童们追逐着踢翻半袋花生,碎壳在暮色里蹦跳如星子。

儿媳妇是在众人吃饭时回来的,大家喜出望外。但她对着灵堂方向拜了三拜,说送完婆婆就离婚。堂哥夹菜的手顿在半空,汤汁滴在孝带上渗出灰斑。再也没有人会去劝他们了。

经台设在院子中央,左右两边各是一个天将,瞪着铜铃眼,一个抓龙,一个擒虎;正中是作神仙打扮的张道陵,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桌上是一些作贡品的水果零食,最前面是个香炉。角落整齐放着法师用的朝简、镇坛木和手铃。六把竹椅子夹在桌前两侧,这是给敲道场的乐师坐的。乐器有唢呐、二胡、铙钹、云铛、小鼓和一个能别腰上的扩音器话筒。

六点半,法事准时开场。男人们扣上惨白高帽,互相看帽檐是否压得低过了眉骨;女人们则头缠白巾,帮着自己的孩子戴上明黄的帽子;那些缀着红点的帽顶在臂弯里起伏,在人群里晃成浮动的光斑。

我套上宽大的丧服,布料里还透着前一个穿者的体温,带着香烛的气息。

随着锣的指挥,亲戚们攥着根香,在尼姑身后排出条歪歪扭扭的队伍,在棺材周围荡开一圈。尼姑走得很慢,衣角扫着棺材,唱完一段拖腔,就正好对着帐幔前的香炉。于是她鞠一躬,圆里的人也跟着矮一下。

香在指缝间慢慢变短,红紫的香身被火舌啃成灰柱,每走一步就颤两下,断落点香灰,在地上积成弯弯曲曲的线。眼尖的老人拄着拐杖坐在旁边,见谁香头快烧到指尖,就递上根新香,用皱的手夹走残香,插进炉子——新香的竹芯还带着青气,被火光一烘,散出股生涩的草木味,混着陈年的霉味,熏得人眼眶发酸。

转了十几圈时,队伍已经走成螺旋状,前排的人快撞上尼姑的袈裟,后排的人快被前面的孝服绊倒。尼姑突然敲响木鱼,喊了句含混的号子,队伍便像被拎起的线团,尾变头、头变尾,在转身时闹出阵稀里哗啦的响动——有人香掉了,有人踩了别人的鞋,有人孝帽歪到眼睛上,惹得憋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最后一圈结束时,每个人都踩着前面人的脚印,挪到香炉前插香。残香和新香在炉里挤成歪歪扭扭的林。香灰下雨般往下落,烟就缠在一起向升上。胖大姐在后面抿着嘴,酒窝浅得像要化进烟雾里。

道场每场次歇一刻钟。人们呼啦啦散开,男人们趁机蹲在墙角抽烟,女人们聚在厨房门口嗑瓜子。堂哥坐在棺材旁边,一动不动。

下半场,尼姑换了个道士。

他立在庭院石阶上,手中铜铃随动作发出响。

“都出来站队!”他扯开喉咙喊。

于是男人们踩灭烟屁股往外挪,女人们放下瓜子开始拽疯跑的小孩。

等队伍站成七扭八歪的三排线,道士才晃着朝简下来。他对着张天师画像拱了拱手,弯下腰,镇坛木“啪”地拍在供桌上。

灵棚里的乐声裹着热气与香灰就漫了开来,先是几缕破碎的呜咽从角落渗出,混着木器敲击的钝响,像旧竹篮里漏出的残线。忽而一声粗粝的长调撕开混沌,道士开始跟着念唱,从喉间滚出土话唱词。

水洼里的蚊虫扭成黑黢黢的陀螺,跟巷中不知谁家的狗吠绞成粗粝的网,罩住整个村里浮浮沉沉的黑影。

唱罢一段,道士朝经台缓缓鞠躬,朝简从头顶到胸前划出圆弧,众人的影子便随着他的动作弯成同一道弧——第一下,堂哥夫妇的脊背同时压下,额头触到经台边缘的草垫;第两下,站着持香的亲戚们膝头微颤,被根无形的线牵着弯下腰;第三下,镇坛木“啪”地又拍出脆响,满院子的人就齐齐将香举过头顶,重重磕下。

道士唱词陡然加急,尾音裹着唾沫星子砸在供桌上。朝简尖儿点向黄纸的当口,堂哥夫妇肩头猛地一缩,伏倒在地。众人慌忙跟上,有人香灰掉在颈后,烫得缩脖子却不敢动弹。庭院角落的乐器班子跟着加急,唢呐声刺啦着割过夜色——一只野猫受了惊,“嗖”地蹿上瓦顶。

后来道士每念完一段,就摇手中的铜铃。铃摇一下,众人拜一次;摇三下,众人就连拜三遭。

这时的影子却与月光和烛火间交了缠,在墙上叠出深浅不一的壁画。道士最是高大,把手里的朝简挥成白晃晃的闪电。我们这些随拜的人,不过是他身体边缘细碎的毛边,在浓烟与乐声里忽明忽暗。

道士最后一次将朝简举过头顶,整个庭院只剩香火轻燃的声音。他脊背绷直如枪杆,刺向灵棚缝里的夜——月顶开了灰云,从屋檐后冒出,又圆又亮,扣在小院的斜上方。

所有人都把脸仰了起来。

于是香头跳动的火星子跌进每个瞳孔里,在眼底铺出条微颤的光道。

我们看到,风把供桌上的香灰卷了起来,与月光里的浮游在一处飘。一条光与烬织的路,正从供桌爬到檐角,直直伸向满月。

 

(七)

十一点半,我和母亲走了。

我看到那些外地人聚在一起,正坐在外面对着喝酒。啤酒瓶碰在一起,发出寂寞的脆响。

巷口大宅子的楼上也还亮着一盏灯。

远处道士的念经混着锣鼓声,在夜空里碎成一片片。

我就看着月亮,不停在后面追着我们。

 

(完)


真实姓名:陈禹衡

联系地址:浙江省杭州市临平区康泰路8号

就读高校:浙江理工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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