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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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夜，被夜雨泡得发沉。十一点的街头，路灯透过雨雾，把光泼在湿滑的路面上，油亮得像块没擦干净的猪皮。路边火锅店的牛油香裹着热气往外涌，撞上冰冷的雨帘，瞬间散成一团白汽，跟城里人的热乎日子似的，飘一阵就没了。街角的外卖站点雨棚下，挤着几辆电动车，车灯昏昏暗暗，几个穿蓝褂子的外卖小哥缩着脖子等单，说话声被雨泡得发闷，混着远处火锅店咕嘟冒泡的声响——那是城里人的热乎，跟他们隔着一层雨幕。
阿明把雨衣帽绳往死里勒了勒，帽檐的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手背上，凉得像针戳。他双手在发潮的手套里搓，搓出的不是热乎气，是带着霉味的潮气，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雨吞了，只在脸颊留几星湿冷的印子。电动车把手滑溜溜的，得用指甲抠着才不至于松劲，车筐里的外卖箱裹着防水罩，里面是两份火锅、一份加麻加辣的小面，他每隔几步就抬手按按箱扣，生怕爬坡时一颠，滚烫的火锅汤洒出来——那不是汤，是他一天的饭钱。不远处，小李蹲在地上查轮胎，刚才爬陡坡碾了坑，车胎漏了气，他往轮胎上抹肥皂水，气泡一串串冒出来，风一吹，啪嗒就破了，跟他这日子似的，刚有点盼头就泄了气。
“阿明，3号楼那单别接！”小李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水，声音被雨压得扁扁的，“上次我晚两分钟，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打了差评，半天工资白扣了！”他的眉头皱成个疙瘩，那无奈劲儿，跟雨里泡发的面团似的，散不开。
阿明还没来得及应，手机“叮咚”一声，新订单弹了出来——目的地正是3号楼。那片老小区藏在半山腰，梯坎蜿蜒得像条没睡醒的蛇，每一级都浸在雨里，电动车推不进去，只能靠两条腿往上爬。他叹了口气，点开订单，备注栏的字刺眼睛：“加急！老人等热饭，晚了拒收！”旁边的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糙得像砂纸：“跟客户好好说，这梯坎雨天滑得很，通情达理的都懂。”阿明点点头，跨上电动车，拧动车把的瞬间，车轮在路面滑了一下，跟他悬着的心似的，晃了晃才稳住，慢慢往老小区挪。
重庆的路，本就是坡连着坡、弯接着弯，雨天里更成了活受罪的道。阿明把车速压得极低，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前方的路面，生怕踩进坑洼里。雨水顺着雨衣缝往里渗，后背潮了一大片，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像贴了块冰。常年爬坡的膝盖隐隐作痛，他只能时不时踩下刹车，借着停顿的功夫揉两下——这膝盖，早被无数个坡磨出了老毛病。路过十字路口，他瞥见小张弓着腰道歉，对面的女人穿件花睡衣，双手叉腰，手里拎着个洒了一半的酸辣粉袋子，酸辣味混着雨水飘过来，呛得人嗓子发紧。“这么冷的天让我等半小时！”女人的吼声穿透雨幕，“还把粉洒了！我住八楼没电梯，爬上来腿都软了，这单你必须赔！”小张的腰弯得更低，像棵被雨打蔫的草。
阿明没敢停，赶紧往前开。他太懂小张的难处，这单不仅要全额赔，平台还得罚款，小半天的辛苦全打了水漂。雨下得更密了，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灯上，视线糊成一片。他抬手擦镜片，指尖碰到冰冷的玻璃，麻得像过电。手机又震了，客户发了三条语音，点开全是不耐烦的催促，他冻得发僵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敲：“老小区梯坎滑，雨天慢，马上到，抱歉。”每个字都透着卑微，跟他这奔波的日子一样，直不起腰。
好不容易到了3号楼下，阿明把电动车停在雨棚下，解外卖箱时，手指抖得厉害——不是冷的，是累的。刚要上梯坎，单元门口站着个女人，正是催单的客户。“你可算来了！超时多久了？”女人快步走过来，语气尖得像针。阿明喘着粗气，把餐递过去，声音哑得厉害：“姐，对不住，这梯坎太滑，不敢开快，您摸摸，餐还是热的。”女人没接，先伸手碰了碰餐盒，感受到温热，紧绷的脸稍微松了点，没再继续呵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哐当”一声闷响，接着是塑料盒摔碎的声音。阿明回头，看见小李的电动车翻在坡上，外卖箱摔在地上，火锅汤洒了出来，冒着热气的牛油汤混着雨水流了一地，像一滩凝固的血。小李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处的裤子磨破了，渗出血迹，他却顾不上拍身上的泥水，急忙去捡散落的餐盒——那些洒在雨里的热菜，是他的血汗钱。阿明心里一紧，想过去帮忙，可手里的餐还没交完。女人也看见了，沉默了几秒，接过餐盒说：“行了，下次快点，雨天爬梯坎送外卖，也不容易。”语气里的尖锐少了些，多了点人间烟火的体谅。
阿明连忙道谢，转身往小李那边跑。小李蹲在地上，盯着洒在雨里的餐食，眼圈红了，却没掉泪——底层人的眼泪，早被生活磨干了。“没摔着吧？”阿明蹲下来，看见他膝盖上的血，心里一揪。小李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餐全洒了，这单要赔，平台还要罚，今天等于白干了。”说话间，老王赶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和创可贴，递给他：“先贴上个，别感染了。钱的事别愁，谁还没栽过跟头。”老王的声音糙，却透着实在的暖。
阿明看着小李冻得通红、沾着泥水的手，又看了看远处的电动车，手机已经弹出新订单提醒。他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语气硬实：“我先送下一单，送完就来帮你收拾。实在不行，我把手里的优质单分你一个，总能补点回来。”小李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里藏着憋不住的哽咽——在这寒雨里，同行的这点扶持，比什么都暖。
阿明重新跨上电动车，拧动车把时，才发现手臂已经僵了，得慢慢活动才能动。雨还在下，夜风裹着雨丝吹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他想起小李蹲在雨里的身影，想起小张弯腰道歉的模样，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酱肉包子——傍晚在小面摊买的，本想垫垫肚子，结果忙到现在，早凉透了，硬得像块石头。喉咙里泛起一阵涩意，这重庆的夜雨中，多少外卖员像他一样，在梯坎上奔波，为了几两碎银，把尊严揣在口袋里，把辛苦扛在肩上。谁都想快点送单，谁都想少受委屈，可这难爬的梯坎、难行的雨夜，还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意外，就像拦路的石头，总让你防不胜防。
送完这单，阿明没敢耽搁，立马往小李那边赶。远远地，就看见小李已经把电动车扶了起来，蹲在地上收拾狼藉，老王站在旁边帮他递纸巾，还时不时替他挡挡溅过来的雨水。街角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三个穿蓝褂子的身影在雨夜里动着，动作不快，却透着一股抱团取暖的劲。旁边火锅店的牛油香混着热气飘过来，裹着雨水的湿润，竟让这疲惫的夜，多了点烟火气——那是城里人的热乎，也是他们这些奔波者，能蹭到的一点人间暖意。
阿明把车停好，快步走过去帮忙。小李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热豆奶，递给他：“刚在便利店买的，还热着，暖暖手。”阿明接过，瓶身的温度透过湿漉漉的手套传过来，顺着指尖往全身爬，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点知觉。三个人没多说话，默默收拾着地上的垃圾，雨水打在头上、肩膀上，把外卖服浸得发沉，像扛了块湿棉花，可没人抱怨一句——底层人的苦，说多了没用，扛过去就好。
收拾完，老王看了眼手机，叹了口气：“我还有两单没送，得走了，你们俩注意安全，慢点开。”说完，跨上电动车，车灯的光刺破雨幕，很快就没了影。阿明和小李站在路边，看着彼此满身的泥水、湿漉漉的头发，突然都笑了，笑声被雨裹着，断断续续的，却透着股卸下重担的释然。就在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是新订单提醒。他们对视一眼，眼里的疲惫还在，却多了点韧劲，各自跨上电动车——生活还得继续，梯坎还得爬，雨还得淋。
两辆电动车的车灯在雨夜里划出两道光，慢慢驶向不同的坡路。夜还长，雨还下，重庆的梯坎一级连着一级，像永远走不完的生活。可这雨夜里奔波的外卖小哥们，用彼此的一点扶持，用骨子里的那点韧劲，在满是梯坎和烟火气的夜色里，点亮了一盏盏普通人的微光——不亮，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撑过这漫长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