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黄昏现白骨的头像

黄昏现白骨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9/20
分享

夏梦将阑

夏日的终结,原是一场未完成的梦。人们说春梦了无痕,却不道夏梦最是撩人,既不肯爽爽快快地离去,又不愿实实在在地停留,只是徘徊于天地之间,将醒未醒之际,把世间的景物都罩上一层恍惚的微光。

这几日的阳光,确乎是与前不同了。先前的烈阳,颇有暴君气概,君临天下,万物莫敢不匍匐,便是偶尔一片云来,亦不过是暂缓刑期,终究逃不出那灼人的炙烤。而今却大异其趣,阳光依旧灿烂,只是锋芒内敛,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虽威严尚存,却已懂得宽厚待人。它照在皮肤上,不再刺痛,反倒生出几分温柔的抚慰来。这光景,颇似人生某些际遇,看似未变,内里早已翻天覆地。

庭院中的老梧桐最先知晓天机。它的叶子边缘已泛起黄晕,像是被时光悄悄镀了金边。每当微风过处,叶片便沙沙作响,没有夏日的狂躁,也少了秋日的萧瑟,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克制的喧哗。树上的蝉似乎也察觉了时令的迁移,鸣叫声不再如七月那般不管不顾,而是时断时续,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轻些,像是夏梦的呓语渐渐淡去。它们大约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却仍要拼尽气力,将最后一曲唱得宛转些。

街市上人们的衣着已悄然变了模样。妇人们仍穿着夏装,肩上却多了一件极薄的罩衫;孩童们依旧短打扮,但母亲们不再厉声阻止他们跑跳,因知道即便出汗,也不易着凉了。卖冰的小贩还在吆喝,声音里却少了盛夏时的理直气壮,反倒添了几分商量似的委婉。瓜果摊上,西瓜与葡萄并陈,夏的余韵与秋的清浅在此悄然交锋,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我最爱这时的黄昏。太阳西沉时,不再急匆匆地遁去,而是在天边徘徊良久,将云霞染成深浅不一的红紫。那光线斜射过来,把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时光本身也被延长了。在这光中行走的人,脸上都镀了一层金,平日的愁苦皱纹竟也被照得柔和了。这时节的风最是可人,它拂过皮肤,既无夏风的黏腻,亦无秋风的肃杀,只是清清爽爽地掠过,带走一天的疲惫。

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到了尾声。先前盛放的那些,花瓣多半已经零落,唯剩莲蓬挺立水中,像是坚持到最后的卫士。偶有一两朵晚开的,躲在硕大的荷叶后面,羞怯地探出头来,似乎对自己的迟到颇感歉疚。水面上浮着几片早落的梧桐叶,它们并不急于沉没,而是在水波中轻轻打着旋儿,倒似夏梦的碎片慢慢漂向塘心,享受着最后的漂流。

夜来的时候,空气中开始渗出些许凉意。这凉意不是冬天那般刺骨,也不是春秋那般料峭,而是恰到好处地提醒人们:季节正在更迭。若是坐在院中,能听见蟋蟀在草丛中吟唱,它们的歌声比夏虫更为急促,仿佛知道属于自己的时光无多,故而要唱得格外卖力。夜空中的星辰似乎也比夏日更加清晰,它们冷冷地闪烁,不再被暑气蒸腾所模糊。

田野里的稻谷已经泛黄,穗尖染着浅金,却还缀着几分青嫩——恰如这季节,卡在夏的温热与秋的疏朗之间。农人们时常到田边巡视,伸手捏一捏谷穗,估算着收获的日子。他们的脸上既有期盼,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时的天气偏是难测,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可能让半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田野的黄绿交织还在眼底打转,连夜里的梦,也沾了这过渡时节的清透——不再是夏夜的粘稠,反倒多了几分清朗。常常梦见自己行走在无人的旷野,天高云淡,风拂过脸颊,既不冷也不热,只是适意地吹着。恍惚间分不清是夏的余温还是秋的清浅,倒像沉在夏梦的尾韵里。醒来后,枕席间已无汗渍,被褥的厚度刚刚好,不必掀开,也不必裹紧,就那样自然地覆盖着,如同这季节给人的感觉——一切都在将将好的状态。

晨起推窗,忽见一层薄雾缠绕在林间,如轻纱般飘渺。雾中景物若隐若现,竟似夏梦未醒的朦胧——冬日的雾是沉滞的浓,春朝的雾是黏湿的淡,而这时的雾,偏是清透的凉。雾中的蛛网上缀满了露珠,每颗都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承载着一个微缩的、转瞬即逝的世界。太阳一升高便会消散,正因如此,此刻的光景才显得格外珍贵。

午后小憩,最是宜人。选一处廊下阴凉,置竹榻一张,不必扇风,自然凉意习习。半睡半醒间,听得远处货郎的叫卖声悠悠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竟与蝉鸣混成一片。这时光的流逝也变得缓慢起来,仿佛被蜜糖裹住了似的,粘稠而甜美。偶尔一片落叶飘至额上,也不急着拂去,任它带来秋的消息。

晚膳后,常见邻家老者在门前石阶上闲坐。手中不执消暑的蒲扇,只捧一壶温茶,就着渐凉的晚风徐徐啜饮。见人经过,便点头微笑,却不多言。公园长椅上的独坐人,与门前啜茶的老者遥遥相望,竟似都懂这季节的默契,安然处在酷热与严寒之间的缓冲地带。老者眼中的神情,仿佛看透了季节轮回的奥秘,却又守口如瓶。

连傍晚的风都带了凉意,更别提流动的雨了——这时的雨,早已没了夏日的急躁。夏日的暴雨来得急去得快,如同年轻人的激情,猛烈却短暂。而这时的雨,细密绵长,带着沉思的意味。它不慌不忙地敲打着窗棂,节奏分明而舒缓,仿佛在诉说什么古老的故事。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芳香,这是夏日所无、深秋不及的独特气息。

雨停后走进书店,见陈设也悄然变了模样。夏季畅销的海滩读物和游记渐渐退居二线,取而代之的是偏厚重的文学作品和学术专著。顾客们的选购速度明显放缓,不再如夏日那般匆匆抓了便走,而是愿意在书架前多停留片刻,细细翻阅。就连书店老板取书的手法,也似乎多了几分郑重,少了几分随意。

就连街巷中的猫儿,也改变了作息。它们不再正午躲在阴凉处避暑,而是选择在清晨和黄昏活动,迈着优雅的步子巡视自己的领地。毛色在斜阳下闪着绸缎般的光泽,体态较夏日丰润,却又不及秋末那般肥硕。它们似乎也知道,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光。

黎明将醒时,若细心倾听,能听见植物舒展的轻响——或是叶片撑开晨露的微声,或是茎秆向上的细颤。那声响不是春日那般急切争先,也不是盛夏那般喧哗茂盛,而是一种沉稳的、从容的伸展。仿佛它们知道寒冬将至,却不慌不忙,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生命的历程。这种声音轻微得几乎不能耳闻,只能用心去感受。

人生际遇,大抵也是如此吧。真正极致的欢乐与悲痛都是少数,多半时候,我们处在某种过渡状态中,既非全然喜悦,亦非彻底悲伤,只是在两种情绪之间摇摆不定。就像这晚夏初秋,既不是生命最蓬勃的时节,也不是万物凋零的时分,而是处在盛极而衰的转折点上。这时的美,美在它的不确定性,美在它的稍纵即逝。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但已知节制;风依旧流动,但已带警醒。万物都在悄然变化,不事声张地完成着季节的交接。夏日的繁华渐成追忆,秋日的清寂尚未降临,就在这间隙之中,存在着一个微妙而珍贵的平衡。

这般时节教人懂得:所有的终结都是开始,所有的开始也都蕴含着终结。夏日的终结如同一场未完成的梦,正因未完成,才更令人回味;正似将尽未尽,才愈显珍贵。天地以此告诉我们,生命中最美的,往往不是极盛之时,而是那些过渡的瞬间——在那里,一切皆有可能。

蝉声渐稀,秋风将至,而此时此刻,万物正处在恰到好处的状态。这状态不会久留,唯其短暂,才值得珍惜。人在世间,能抓住几个这般恰到好处的时分呢?多半是错过了才知可贵,回首时徒增惘然。

晚夏初秋,实在是岁月给人的一份温柔提醒:所有美好都是暂时的,唯其暂时,才是美好。转身时忽见阶前一片梧桐叶,边缘的黄晕比昨日又深了些——原来夏梦的阑去,竟藏在这般不留意的细节里。指尖轻触叶尖,还带着晨雾的凉——原来连夏梦的余温,也在这般细微的触感里,悄悄淡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