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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现白骨的头像

黄昏现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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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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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

长街悄然醒来,只听得青石板路上尚残留着昨夜的寂静,却已被微明的晨光轻轻推搡着。此刻,沿街门户次第打开,吱呀作响,倒像是从酣梦中吐纳出的一个个慵懒哈欠。街头巷尾,渐次弥漫起豆花摊上氤氲的白雾,木勺碰着陶碗叮当响,一声声清脆地叫醒了沉睡的晨光。卖菜担子悄无声息挤入路边,担上青菜翠绿鲜嫩,滴着露珠,仿佛将整个长街的生气都无声地挑在了肩上。人声渐渐喧闹起来,脚步声、叫卖声、问候声如同溪流般汇聚,静静流淌过这长街的脉络,缓缓洗亮了一天的序章。这苏醒的过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日常仪式感,是无数个昨日在今日的重生。

长街如一条蜿蜒的河,浮载着各色人等的命运顺流而下,水纹般聚散。有人匆匆赶路,眼中只盛着远方的目的地,竟无暇瞥一眼脚边青苔的幽绿;有人则如岸边老树,久坐茶楼,茶烟袅袅,眼神却已越过蒸腾的热气,不知飘向何方;亦有人漫无目的踱步,步履踩着青石板的纹路,目光逡巡着街巷的幽深角落,仿佛要在每一块旧砖上读出被遗忘的铭文。这流动中,藏着多少隐秘的渴望与无声的叹息?那疾行者,衣袂带风,鞋尖沾着露水,奔向的是生计的仓促还是梦想的微光?那静坐者,杯中茶叶沉浮,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风景,也模糊了心底的波澜,他是在咀嚼过往的余味,还是眺望未来的虚无?而那徘徊者,指尖划过斑驳的墙皮,脚下踢动一粒微尘,他的寻觅,是精神的放逐,还是灵魂对故土的叩问?长街不语,只将这一切默默承载,如同大地承载所有生灵的步履。

我驻足于一家茶馆檐下,雨丝斜织,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无声笼罩着天地。雨水滑过瓦檐,又连缀成晶莹的珠链,跌落于阶前。雨幕中,人影绰绰,如浮动的墨迹,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染开来,匆匆奔向各自模糊的去处。水光漾漾,倒映着模糊的灯笼与摇曳的树影,整条街便成了一幅被洇湿的卷轴,浮动着迷离恍惚的影象。雨珠落在手背,微凉的触感像极了母亲当年揽我入怀时,鬓角滴落的雨丝 —— 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黄昏,母亲也曾将我揽在檐下,她的臂弯是小小的避风港,而檐外雨声喧哗,俨然一个未知世界深不可测的回响。昔日雨丝织就的温暖庇护,今日竟幻化成眼前空濛雨帘,淅淅沥沥,不知何时渗入了心底的缝隙。那雨声,滴答滴答,敲在瓦上,也敲在心上,仿佛时光的跫音,一下下,催促着遗忘,也沉淀着回忆。檐下滴落的每一颗水珠,都像碎裂的时光碎片,溅起微小的涟漪,瞬间又被新的雨点覆盖,如同无数被湮没的往事。

雨声稍住,我踱进茶馆。茶香浓烈而缭绕,如一块潮湿的绒布裹住了鼻腔。说书人醒木一拍,声如裂帛,霎时斩断了满堂的喧声。他口中吐纳着前朝旧事,刀光剑影,儿女情长,竟如飞散的烟灰般,在茶客们浑浊的眼底明明灭灭。故事里帝王将相的荣枯,才子佳人的聚散,在他抑扬顿挫的语调里翻涌,如茶汤上浮沉的茶叶,最终沉入杯底,亦沉入听者恍惚的记忆深处。未几,窗外雨声复又淅沥,与堂中的传奇悄然混响,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竟被这小小的茶馆无声消解 —— 仿佛历史跌宕之河,正从街外流进了门里。茶客们的神情,随那跌宕的情节起伏:听到忠良遭陷,有人扼腕叹息,杯中茶水晃荡;闻及奸佞伏诛,又有人拍案称快,震得桌上花生米粒跳起。那说书人沙哑的嗓音,时而低回如呜咽,时而高亢似裂帛,牵引着满座心神,在千年的尘埃与烽烟中穿梭。那些陈年的悲欢离合,经过他的唇舌,仿佛被重新注入了魂魄,在氤氲的茶气里复活,短暂地填满了听者日常生活的缝隙。茶馆,俨然成了这条长街上一个微缩的时空驿站,吞吐着古往今来的叹息与喧嚣。

长街深处,一个卖竹编的老人守着小小摊位。他手中的篾条翻飞,如被赋予了生命的流泉,在枯瘦的指间汩汩流淌;青黄交织,慢慢竟化为一只玲珑的雀鸟。我蹲下身,目光抚过他手上那些盘踞着的深纹,如岁月的河床被时间冲蚀出的沟壑。老人抬眼,那眸子里沉淀着长街的晨光暮色,仿佛早已阅尽所有匆忙身影与悲欢浮沉。他并未言语,只将那只竹鸟递了过来,竹篾柔韧温顺,竟带着掌心微温。鸟喙精巧,翅膀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入这烟火人间,却又被无形的线系在了长街深处。这沉默的馈赠,胜过千言万语。他的摊位简陋,篾条堆叠,色彩朴素,却仿佛蕴藏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密码。他编织的何止是鸟兽虫鱼?那分明是凝固的光阴,是掌心的温度,是对抗粗糙生活的细腻诗篇。每一根篾条在他手中弯曲、咬合、定型,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对话,与材料,与时光,与这条滋养了他一生的长街。

夜色渐浓,街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晕圈住了脚下被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一日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了,只留下月光这条无声的河,悄然漫过屋檐,流淌在长街的脊背上。我手中竹鸟的轮廓在月色里愈发清晰,它不再仅仅是篾条交织的造物,倒像栖息于掌心的一小片浓缩的时光——翅膀轻颤,仿佛要驮起我,沿着月光之流溯回至那竹编老人枯瘦而坚韧的指端。

长街并未因夜深而彻底沉睡。几家酒肆的灯火依旧执着地亮着,映照出窗棂内推杯换盏的剪影,低语与偶尔爆发的笑声,被夜的静谧吸收,显得遥远而模糊。长街的夜,仍守着几分旧时光的规矩 —— 更夫提着灯笼,梆子声笃笃,在空旷的街心回荡,像时间自身沉稳的心跳,丈量着夜的深度。那昏黄摇曳的灯笼光,如同漂浮在夜色之河上的萤火,微弱却坚定地宣告着守夜人的存在。偶有迟归的醉客,脚步踉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扭曲,最终消失在某个幽暗的巷口。夜风穿巷而过,带着白日阳光晒暖的砖石余温,也裹挟着露水的微凉,拂过面颊,仿佛长街在呼吸。更深露重,青石板缝隙里蛰伏的草虫,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鸣叫,更衬得这夜的辽阔与深沉。仰望苍穹,繁星如沸,冷冽而遥远,与人间这昏黄的街灯遥相呼应,构成一幅天地间无言的大幕,将长街温柔地包裹其中。

我缓步而行,足音叩响石面,竟在这空寂的夜里显出几分郑重。月光清冷如水,在脚下铺展成一条闪烁的银河支流,每一块青石都幽幽发亮,宛如墨玉般温润,分明已被无数脚步磨出了包浆似的光泽。它们沉默地承载着日复一日的践踏,却依旧沉默地铺展向远方,恍若大地无声的证词。我想起老人手上纵横的皱纹,那也是光阴踩踏出的路,如同脚下青石板上风雨剥蚀的痕迹——原来这长街本身,何尝不是一副活着的拓片?拓印着无数朝霞与暮霭,承载着芸芸众生无法言说的跋涉之苦与微光之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无数前人的足迹之上,也仿佛踏在时间的琴键上,发出微不可闻却深沉的回响。这青石,记录着商贾匆匆的步履,挑夫沉重的喘息,稚童蹒跚的学步,情侣依偎的徘徊,也记录着送葬队伍缓慢的悲戚和迎亲花轿喧闹的欢喜。它是长街的皮肤,也是长街的史书,每一道磨痕,每一处凹陷,都是一个被时光咀嚼过又吐出的故事。

晓色初染。东方天际,墨色悄然褪去,晕染开一片极淡的蟹壳青,继而渗出丝丝缕缕的暖橘与绯红,如同羞涩少女脸颊的红晕。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向上卷起。长街尽头,最先感知这光明的,是那些高翘的飞檐与黛瓦的轮廓,它们被晨曦勾勒,如同剪纸般清晰起来。守夜人的灯笼,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一盏接一盏,心满意足地熄灭了。清冽的空气如同冰镇的泉水,带着草木苏醒的清新气息涌入肺腑。寂静并未被粗暴打破,而是被一种更细微、更蓬勃的声响温柔地渗透——那是清扫街巷的声音。竹枝大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唰——唰——”的韵律,缓慢而坚定,如同大地母亲在晨光中梳理自己长发的低吟。清洁工的身影在微光中移动,他们的劳作,是拂去长街一夜的尘埃,也是为崭新的喧嚣铺设舞台。零星早起的行人开始出现,脚步放得很轻,似乎不忍惊扰这份宁静的过渡。早点铺子的炉火重新点燃,蒸笼里腾起第一缕带着面食甜香的白汽,袅袅上升,融入渐亮的天空。卖花的小姑娘挎着竹篮,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白兰花,在湿润的蓝布上浅浅依偎,幽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散,如清晨不愿惊扰酣梦的私语。

长街仿佛一位无言的行者,默默伸向无尽远方。月光下,它仿佛成了时光之河凝固的一脉:行人如舟,悲欢如潮,喧嚣与沉寂皆沉潜于青石之下,唯余亘古的沉默流动不息,流过了我的脚边,流向目力难及之处。这沉默的流动,竟使人的存在显得既渺小又庄严,仿佛我们短暂踏过的每一块石板,都在无涯岁月里悄悄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它目睹过改朝换代的烽烟,也曾接住过逃难者滴落的泪,承受过天灾人祸的捶打,也沐浴过太平盛世的暖阳。它接纳过金榜题名的狂喜马蹄,也承载过落第书生失魂落魄的步履;它听过凯旋将士的号角,也浸透过离乡游子的泪痕。它是一条时间的脐带,连接着过往与当下,也通向朦胧的未来。它吸纳了所有的声音,又将它们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寂静。站在这长街之上,人仿佛站在了时间的渡口,前可见古人踏过的尘埃,后可见来者未至的烟霭。个体的悲欢在这里被无限稀释,又因这宏大的承载而获得一种奇特的慰藉——原来所有沉重的、轻飘的、狂喜的、绝望的步履,都不过是汇入这条永恒之河的涓滴。

我低头凝视掌中那只竹编的鸟儿。在渐渐明朗的晨光中,它的形态更加清晰,每一根篾条的走向都蕴含着老人的匠心与岁月的抚触。它沉静地伏卧着,翅膀收敛,仿佛凝聚了老人一生的光阴和沉默。它无需言语,却已道尽了长街的深意——生命正如这青石铺就的长路,在无言的承托与行走中,在月光温柔的包裹与晨曦庄严的洗礼里,我们各自渺小的行迹,那或深或浅的脚印,那或喜或悲的喘息,那或匆忙或徘徊的身影,竟也悄然汇入了某种永恒庄严的流动。这流动,是长街的呼吸,是时光的脉搏,是无数个体命运交织而成的磅礴交响。它告诉我们,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我们行走其上,是过客,亦是主人;是尘埃,亦是星辰。长街以它的沉默、坚韧与包容,昭示着一种超越个体生命的宏大叙事——那便是生生不息,那便是岁月长流。掌中的竹鸟,在初升朝阳的金辉里,羽翼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似要衔住初升的朝阳,也衔住昨夜的月光,正欲轻盈飞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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