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先被那无垠的、霸道的黄灼伤。毛乌素,这名字曾只在纸页间游荡,此刻却以瀚海的绝对姿态,横陈于天地。风是唯一的君王,呼啸卷沙,在车窗上划出细密嘶鸣。我来,是为看一种叫 “草方格沙障” 的物事。想象里,它该是份精巧而悲壮的战书,由人类掷向荒凉。
然而,真见了,却失语了。那非战书,是一片沉默无垠的阵列。流动的沙丘被无数一平方米的格子固定,像流动的沙海被一种粗粝的针法织成静止的锦——骨架是麦草,金黄色,一束束深踩进沙土,露出的部分围成方形壁垒。远远望去,这片被束缚的沙地,呈现奇特的纹理,宛如巨人遗落的一册竹简,每片都镌刻着无人能识却撼人心魄的文字。
风仍在吹,却失了狂傲。它扑进方格阵,如困兽撞入迷宫,狂暴被麦草拆解,最终只余低沉的呜咽,贴着沙土,开始聆听。在格外,流沙蠢蠢欲动;在格内,沙土是安详的、被庇护的静止。蹲下身,指尖触碰那些麦草,早已失却植物润泽,被风沙与烈日熬成枯干坚硬的标本,边缘锐利,能划破不经意的皮肤。忽然觉得,每一束麦草,都像一枚巨大锈蚀的针。它们缝合的,何止是脚下沙地?是一片曾被撕裂的天空,一个被洞穿的水草丰美之梦。
这金黄沉默的针脚,引我走向更古老的意象——“金匮石室”。古代帝王珍藏机要图籍典册之处,以金绳捆束,石匣封存,是文明核心的记忆与命脉。眼前毛乌素,不正是座旷野上的 “金石之匮”?草方格的阵列,是金绳缠绕的扉页,整片土地,便是向天空敞开的石室。我正站在一部活着、呼吸着的巨著之上,字字句句,皆由麦草与沙土写就。这草方格捆住的沙地,像座敞开的金匮——里面埋着先民逃亡的足迹、沙暴啃噬过的屋基,还有那半块锈犁铧,都是最沉重的 “典册”。
风声穿过草方格,低沉呜咽,仿佛来自远古,将尘封记忆一页页掀开。
史料记载,冷静而残酷。“风烈沙飞,埋没田亩,人咸徙之”。寥寥数字,背后是何等图景?沙暴来时,非今日所见这般克制。应是黄尘接天,巨飙撼地,白日如晦。沙,不再是温顺尘土,而是狂暴无孔不入的军队。它们漫过城墙,吞噬房舍,把良田啃成不毛,把清泉堵成枯井。缓慢,却无可抗拒的窒息。家园、炊烟、鸡鸣犬吠,一切人间烟火痕迹,都被这流动沉默的黄色巨舌,一寸寸舔舐干净。先民扶老携幼,一步一回首离开故土的背影,何等凄凉不甘。那是文明与荒芜的战争,最初那些世纪,荒芜,似不可战胜。
史料里 “人咸徙之”,在沙地上能找到痕迹——不远处半块磨秃犁铧,锈得与沙土同色,想来是当年先民弃下的。而犁铧旁,恰有几簇新扎草方格,麦草金黄与犁铧锈红,像两个时代的对话:一个在逃,一个在守。
然,总有人不肯离去,总有人要回头。治沙历史,便在绝望中,如草芽艰难萌发。最初尝试,想必笨拙收效甚微。直至 “草方格” 出现,人们才找到与流沙对话的有效语法。
思绪,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鲜草木气息打断。循气息望去,草方格庇护的沙地上,竟有一抹抹绿色。新栽的沙柳,花棒,杨柴。它们的根,正牢牢抓住被稳固的沙土,叶,虽不阔大,却以倔强姿态,承接稀有雨水露珠。这绿,浅如未蘸墨的笔,淡似沙上的影,在那片霸道的金黄底色上,轻得像一声叹息。可存在本身,即是宣言。让我看到,这沙中石室封存的,不仅是抗争过去,更是生的希望。
脚步,不由自主迈向绿色更深远处。在那里,遇见了他。
他佝偻着背,在新扎草方格旁,检查一株沙柳幼苗。喊了一声,他缓缓直身,回头。他脸上的沟壑,是大西北的风沙与日光刻的,一道是一茬麦草,一道是一棵沙柳。黝黑的皮肤像件被沙磨平的黑陶,釉色褪成了沙的赭色,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含着笑意,是雨后沙地里蓄起的两汪清泉。
他叫李守林,六十七岁的老治沙人,在这片沙海,已待近五十年。我们坐沙梁上,他从怀里掏出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给我倒了一碗水。水浑浊,带着沙土的腥气,却也有股淡淡的焦香——是怀里揣了一路的老茶味。“早年喝沙泉水,苦得涩嘴,现在井水甜,泡的茶也不那么苦了”,他咂了咂嘴,“你尝,这水比十年前软多了”。陶碗底带着他的体温,熨帖着掌心,碗沿的亮痕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揣怀里几十年,冬天暖手,夏天盛凉井水”,他笑着补充,又从口袋摸出半块干硬的饼,掰成两半递来,饼渣掉在沙上,他随手拂进草方格缝里,“沙地里,能吃饱的饭,就是好饭。” 牙齿在沙土映衬下显得格外白,“早年也有想走的时候,可走不出这沙海,也走不出心里的沙。”
他慢悠悠开口,声音沙哑,却有磐石般的稳定,手掌向眼前的方格阵一摊:“这草方格,看着简单,学问大哩。沙是活的,有脾气。不能硬顶,得顺着,哄着。这格子,一平方米,不大不小,刚好拦住风,又不会把沙憋死。草埋进去,要露一尺,深了浅了都不成。像给沙地穿衣裳,得合身。”
说着,他蹲下,从麻袋抽一束麦草,量了量,“得够三尺长,太短扎不牢”。沿正方形线摆好麦草,脚尖顶住草束中部,弯腰用铁锹尖往沙里压——“铁锹要斜着插,不然麦草会断。” 他示范,脚踩下去,沙粒从草缝冒出,像给麦草镶了金边。“踩的时候要匀劲,左边踩三下,右边踩三下,露出来刚好一尺。早年没铁锹,就用脚直接踩,一天下来,鞋底磨穿,脚底板全是血泡。”
他说得平淡,我听得心惊。这一方一尺间,丈量的是几代人的失败、汗水,是与风沙博弈后达成的黄金契约。
“年轻时,苦啊。” 他咂口水,目光望远方,似穿透时光,“扛麦草,背树苗,一走一天。沙地里,夏天烫得烙饼,冬天冷得冻掉下巴。风沙起,睁不开眼,张不开嘴,沙子直往鼻孔耳朵钻,吐口唾沫是泥浆子。手上脚上,全是血泡,一层叠一层,最后成这老茧。”
他伸出手。这手,和他脚下麦色麦草,何其相似。同样枯干,同样坚韧,同样以近乎自毁的方式,深深楔入土地。
“那…… 没想过离开?” 轻声问。
他愣一下,随即笑了,露出烟熏微黄的牙:“走?能走到哪儿?爹娘在这里,祖坟在这里。” 他顿住,从口袋摸出布包,里面是个碗沿缺口的旧陶碗——只在缺口处留着圈当年的亮痕,是几十年摩挲出来的。他摩挲陶碗的动作,比摸树苗还轻,“我爹走那年,把碗塞给我,说‘接着找水’。他从不把茶喝干,说要留着‘润碗’,现在我也这样。” 他望向梭梭林深处,目光落在一棵最粗壮的沙柳上。“我爹在那儿。” 风过沙柳,枝叶轻摇,像无声的应答。那一片沙柳,都是八六年沙暴后,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苗。风刮过,沙粒落在陶碗的缺口上,叮的一声。他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下去——那声 “叮”,倒像把没说的话,都钉在了沙里。
他忽然拍了拍腿,说 “带你看看我的老伙计”—— 一间半埋在沙里的土坯房。房梁挂两把铁锹:一把锹头磨得只剩巴掌大,木柄有密密麻麻刻痕,“这是我爹的,每道痕代表种活十棵树”;另一把锹头新些,却缠三道胶带,“去年上海来的娃娃用坏的,说要留纪念”。房梁上的铁锹头被夕阳晒得发烫,他够下来时,手指碰了下锹尖,又缩回去,“这锹头,夏天能烙熟沙葱籽,冬天冻得能粘住手”。墙角摆铁皮盒,里面装泛黄纸页,是他记四十年的治沙日记。他翻到 1985 年那页,纸页泛黄,“沙暴后剩 87 棵” 的字迹被水洇过,有点模糊。他的手指在 “87” 上反复蹭,指甲缝里的沙粒嵌进纸纹里,半天没说话,忽然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是上海娃娃和梭梭的合影,照片边缘卷了角,背面写着 “2023.9,我的梭梭”。他将照片仔细夹回泛黄的纸页,指腹在那 “87 棵” 上轻轻抚过,又在那年轻的笑脸上停留一瞬。树影与人影,在时光里一同沉淀了颜色。
他把日记放回铁皮盒时,盒底掉出片干枯的沙柳叶——边缘卷得像纸,是 1985 年那批剩下的最后一棵。“当时就剩它了,我夹在日记里,想着要是以后治住了沙,就给它找个地方种”。他把柳叶放进布包,和陶碗挨在一起,“现在不用了,到处都是沙柳了”。锁门时,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像在跟这盒里的柳叶、墙上的铁锹,说声 “走了”。
我们沿着草方格走,沙粒从鞋缝里钻进来,硌得脚底板痒——他忽然停住,指远处一片矮壮的绿:“那就是年轻人种的梭梭。去年秋天,我们用沙葱包了包子,鲜得很。早年沙葱稀,摘一把要走二里地,还苦;现在草方格多了,春天冒芽,夏天成片,秋天能包十几笼包子”。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沙葱籽,“今年春天撒在新扎的草方格里,现在已经冒白芽了”。风刮过沙葱,带过来一股清鲜,我好像也尝出了那股甜——是土地松了劲,才养得出这样的味道。
“那上海娃娃找自己树时,蹲在沙里哭,说‘原来我也能给沙漠种棵树’”。他蹲下来,用手指拨了拨梭梭根旁的沙,然后才递过搪瓷缸,“喝口水,树活了,比啥都强”。娃娃接缸子的时候,他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像想起 1978 年那个春天,他第一次种活沙柳,爹也是这么递给他水的。他的手掌覆上我脚旁一棵粗皮沙柳,轻轻一按,“就是它。当时才筷子高,现在都能挡沙了。” 我摸了摸树皮,糙得能磨破指腹,上面还深刻着当年绑护苗杆的勒痕。
雨水在这里,是吝啬客人,突如其来。说话间,乌黑云头从天边翻滚而来,豆大雨点毫无征兆砸下,在沙地激起小股烟尘。雨点落新扎麦草上,是 “噼啪” 脆响;落老麦草上,却是 “噗” 闷响——老麦草已半腐,吸得住雨水。雨停后,空气里飘着味道:有沙土腥气,有麦草腐烂微甜,还有沙柳新叶清苦。李守林扒开草方格沙层,我凑过去闻,那湿沙里竟有淡淡土香,不像干沙呛人。他抓一把沙,松开手,沙团没散。他捏了捏沙团,“你听——” 沙粒间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这沙活了,能留住水了”。风把他额角的汗吹下来,滴在沙团上,那点湿痕没一会儿就渗进沙里,和雨水混在了一起。“这沙能留住水了,可早年不行”,他抹了把汗,“那时候,我们的汗滴在沙里,比雨水还快就干了”。不远处沙柳苗,叶上挂水珠,叶尖绿比刚才更亮,像喝饱水娃娃,挺了挺腰。“要是十年前,这点雨,落地就干,连印子留不下。”
而草方格麦草在腐烂,麦色的秆子慢慢变成黑褐色,像解开的金绳,却没散开——枯黄的麦草融入沙土,沙柳的根须便探得更深。待沙柳成林,其枝干又可裁成新的草方格。如此,金色的守护在枯荣间悄然轮回,生生不息。
我蹲下看那束枯麦草,基部似菌丝般的细白线,缠在沙柳根须上。风忽然停了,四周静得能听见沙粒从草缝漏下的 “簌簌” 声。李守林也蹲下,没说话,只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细白线——他手指粗糙,却没碰断那些丝缕。我们就这么蹲着,看那细白线在夕阳里慢慢显形,看沙柳根须紧紧抱着沙土。那一刻,我忽然懂了,麦草枯了,不是死,是把命交给了沙柳——像针完成了缝合,线却留在了布中。
李守林起身,拍身上沙土,说去另一边看树苗。看他微驼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一步一步,稳稳走麦色的草方格间,渐渐与无垠沙海融为一体。他不是孤独个体,是这条由血肉筑成、看不见防线上的一枚铆钉,是那部治沙史诗中,一个活着、行走的标点。
天色向晚,西边天空被夕阳染成壮丽绯红金黄。光线变无比柔和,像温暖流质,倾泻这片沙中石室之上。无数草方格,在斜晖映照下,拉出长长整齐阴影,使金色纹理更具沉郁浮雕美感。风停,万籁俱寂。浩大深沉宁静,笼罩四野。
独自在这片方格阵漫步,内心充满难以言喻感动。脚下,不仅仅是沙,是历史,青春,生命。仿佛看见,无数个李守林,他们年轻身影,与眼前苍老景象重叠。他们喊号子,将麦草踩进沙里;他们挑水桶,在沙梁上蹒跚而行;他们顶风沙,守护刚刚吐绿幼苗。一代人老了,走了,又一代人接过他们手中铁锹水桶,继续未竟事业。他们的名字,大多湮没无闻,但他们共同的名字,叫 “治沙人”。他们的生命,如同草方格中麦草,终将枯萎,融入沙土,但正是这无数个体枯萎奉献,才换来这片土地整体缓慢苏生。
不远处,那片格外茂盛沙柳丛吸引了目光。走过去,发现就在一束枯干麦草旁,一株沙柳根系,竟无比强健地将周围沙土紧紧抱拢。而那束作为 “先驱” 的麦草,已完全褪尽颜色,几乎与沙土同化,只在基部,隐约看到些似菌丝般的细白线,正悄然滋生。
是了,腐烂非终结,是另一种形式滋养传承。麦草用物理躯体,禁锢流沙,为新生命争取时间空间。当使命完成,渐渐分解,便化作最本真养分,融入这片它用生命守护的土地,去滋养后来者根苗。这何尝不是一场伟大的 “尸谏”?它以自身的消亡,为后来者标定征途。
俯下身,捧起一把沙土。指尖能触到三层:表层是新落的细沙,凉而散;中层混着麦草的枯屑,软而韧;底层有粒锈迹——是早年犁铧的碎片,沉而硬。这沙里藏着麦草的枯香,像李守林搪瓷缸里老茶的焦香,也像那只旧陶碗边的茶垢,都是这金石之匮里藏了几十年的味道。指缝漏下的沙粒,蹭过我的掌心,像他父亲铁锹柄上的刻痕——每一道都记着:土地不会忘。沙是凉的,细腻的,从指缝间缓缓流泻。但分明感到,沙土中蕴藏一股温热搏动力量。那是汗水雨水交融力量,是生命死亡交替力量,是坚守希望并存力量。
回望毛乌素,它不再是我来时眼中纯粹令人心悸荒凉。它是一部打开用生命书写巨著。纵横无尽草方格,是行文格式;枯荣交替麦草绿树,是字句;一代代治沙人汗水泪水乃至血水,是墨痕。这部巨著,无华丽辞藻,无激昂论调,只有最朴素叙述,却讲述人类面对自然伟力时,最不屈尊严,最深沉爱。
天色终于完全暗下。墨蓝天幕上,繁星次第亮起,清冷璀璨,像无数枚银钉,钉住浩瀚夜空。而脚下,这片称毛乌素大地,在星光微光里,依旧延续它那金匮石室般无言沉默庄严。
我知道,该离开了。李守林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沙葱籽,“你带回去,和毛乌素的沙混着种——沙养根,土养叶,能活”。他把布包塞进我手里,“下次来,要是沙葱长了,咱们就包包子”。风刮过他的衣角,我捏着布包,里面的籽粒硌着手心,像揣着一小把毛乌素的阳光。用一方手帕,细细包起一把沙土,和沙葱籽一起揣进怀里。沙是凉的,却裹着麦草的枯香,像李守林搪瓷缸里的老茶,先涩后甘。走的时候,风又吹过草方格,麦草的影子在沙上晃,像他父亲铁锹柄上的刻痕,也像上海娃娃照片背面的字迹——都是这沙海金匮里,没说出口的话。这沙海金匮,不言语,却字字刻在沙上、草里、人心中。
后来,我把毛乌素的沙混着家乡的土,撒上李守林给的沙葱籽。风起时,梭梭新叶上的沙粒簌簌滚落,分不清来自毛乌素,还是故乡。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荒凉,而是破土而出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