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径
杨明远清晨五点就醒了。这是他在村小学教书四十年养成的习惯,即使退休三年,生物钟仍准确得像挂在堂屋的老式座钟。他披衣起身,竹编的拖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雾立刻涌了进来。竹林就在屋后,墨绿色的竹梢刺破雾气,在微明的天光中轻轻摇曳。明远深吸一口气,肺里立刻盈满了竹叶特有的清苦味道。
他沿着被露水打湿的竹径缓步前行。这条小路是他年轻时用河滩上的鹅卵石铺就的,如今石缝里已长出毛茸茸的青苔。竹叶擦过他的肩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老友间的私语。
竹林中央有块平坦的青石,明远每天都会在这里练字。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用了二十年的狼毫笔,在石砚上蘸了蘸昨夜接的雨水。笔尖触到宣纸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竹叶摩擦的声响和毛笔游走的沙沙。
"杨老师,又在写字啊?"村里的李婶挎着竹篮经过,篮里装着刚挖的春笋。
明远抬头微笑:"是啊,人老了,就这点爱好。"
"您家志强最近回来没?"李婶随口问道。
笔尖微微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片。"上个月来过电话,说项目忙。"明远轻声回答,继续运笔书写。儿子志强在深圳做建筑师,上次回家还是去年清明。
李婶走后,竹林又恢复了寂静。明远写完最后一笔,将宣纸压在青石上晾干。纸上写着:"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是王维的诗,他教了不知多少届学生,如今却只有竹子听他吟诵。
第二章 竹雨
那场雨来得突然。明远正在竹林深处捡拾掉落的竹箨——晒干后可以用来包粽子。起初只是几滴冰凉的水珠穿过竹叶间隙,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竹子在雨中剧烈摇晃,发出海浪般的呼啸。明远匆忙把竹箨塞进怀里,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往家跑。就在转弯处,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嘎——
声音来自一丛矮竹下。拨开被雨水打弯的竹枝,明远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那是一只白鹅,羽毛上沾满泥水,右翅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最令人心惊的是它身边散落的几根白色羽毛,在雨水中像凋零的花瓣。
白鹅看见明远,警惕地昂起头,黑豆般的眼睛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它的喙微微张开,发出嘶哑的鸣叫,脖颈上的羽毛全部炸开,却因为伤痛无法站起。
"别怕。"明远轻声说,慢慢蹲下身。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进衣领,冰凉刺骨。他试探性地伸出手,白鹅猛地啄向他的手指,却因为力气不足只擦过皮肤。
明远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将白鹅包裹起来。透过湿透的布料,他能感觉到白鹅微弱却急促的心跳,像竹林里被风吹落的雨滴。
第三章 竹舍
明远的屋子是典型的南方老式建筑,青瓦白墙,檐下挂着风干的玉米和辣椒。他把白鹅放在厨房的稻草堆上,点燃了灶火。
火光中,白鹅的羽毛渐渐干燥,显露出原本的雪白。明远找出医药箱,用竹片和布条为它固定伤翅。整个过程中,白鹅出乎意料地安静,只是偶尔发出低哑的鸣叫。
"你从哪里来的?"明远一边包扎一边问。村里养鹅的人家不多,最近的一户也在两里外。白鹅当然不会回答,只是用喙轻轻碰了碰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
第二天清晨,明远被一阵"沙沙"声惊醒。他循声来到厨房,看见白鹅正用喙拨弄地上的竹叶——那是他昨晚铺的临时窝。见他进来,白鹅仰起脖子叫了一声,声音比昨日清亮许多。
"饿了吧?"明远笑着抓了把米,又去屋后摘了最嫩的竹叶,一起煮成粥。白鹅急切地啄食着,偶尔有米粒粘在它橙红色的喙上,它便使劲甩头,米粒飞溅到墙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就这样,白鹅在明远家住了下来。伤好后的它总爱跟着明远,像个白色的影子。明远写字时,它就安静地趴在青石边;明远散步时,它便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后面,红掌踩在竹叶上发出"嚓嚓"的声响。
第四章 竹忆
一个满月的夜晚,明远坐在竹廊下吹箫。白鹅卧在他脚边,月光给它披上一层银纱。箫声呜咽,惊起了竹林里的夜鸟。
明远忽然放下箫,伸手抚摸白鹅的翅膀。在靠近身体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这个伤..."他喃喃自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年轻的明远在竹林里救过一只被野狗咬伤的白鹅。那只鹅伤愈后不肯离开,陪了他整整五年,直到某个清晨被发现安详地死在竹丛下。明远把它埋在竹林深处,还立了块小木牌。
"是你吗?"明远轻声问。白鹅抬起头,黑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滴墨汁。它伸长脖子,轻轻啄了啄明远手中的箫,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一滴泪落在竹箫上。明远想起儿子志强小时候,总爱骑在那只白鹅背上,笑得像春天的阳光。后来志强去城里读书,工作,结婚...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上次通话时,志强说打算接他去深圳住。
"爸,城里什么都有,比乡下方便多了。"志强在电话里说。
明远看着身边的白鹅,想起灶台上煮着的竹叶粥,想起清晨竹叶上的露珠,想起青石板上未干的墨迹。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片竹林,就像竹子永远不会离开它扎根的土地。
白鹅忽然站起来,展开翅膀——那道伤疤在月光下格外明显。它仰天长鸣,声音穿透竹林,惊飞了一群夜
明远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重新举起竹箫,悠扬的旋律与竹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白鹅在他脚边轻轻摇摆,仿佛在跳一支只有竹子才懂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