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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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中学的总务主任老马，外号叫“老黄牛”。
这个绰号已经跟了他十五年，从他三十五岁当上总务主任那天起，就像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老马并不介意，他甚至觉得这绰号挺亲切。总务嘛，不就是为学校当牛做马的吗？
可最近，老马越来越觉得，这“牛马”当得有点憋屈。
上周五的教职工大会后，老马抱着一摞维修申请表回到办公室，发现门口的地上又被人扔了一包垃圾——不是普通的垃圾，是食堂剩菜混着烂水果的混合物，汁水流了一地，散发着酸臭味。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老马默默地从储物间拿出拖把和水桶，蹲下身开始清理。保洁阿姨上周辞职了，新的还没招到，这些活儿自然落到了他这个总务主任头上。
“哟，老马又在‘亲民’啊？”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副校长助理小王，老师们私下都叫他“王马屁”。
“地上有垃圾，清理一下。”老马头也不抬，继续用铲子铲起那摊黏糊糊的东西。
小王踱步过来，锃亮的皮鞋在距离污渍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要我说，老马你就是太实诚。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扔你这儿的，你就该查监控，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老马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是故意的，也知道查监控没用——他这个主任办公室门口的监控，“恰好”上周坏了，报修单递上去，信息处说“忙不过来，排队等”。
“对了，”小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周三教育局领导来视察，李校让你把校园里所有破损的地方都修好。尤其是操场东边那排宣传栏，锈得不成样子了，赶紧换新的。”
老马终于抬起头：“换新的？那得两万多经费，总务账上没钱了。”
“那是你的事。”小王耸耸肩，“李校说了，视察不能出任何纰漏。你想想办法呗，反正你老马最有办法了。”说完，他转身走了，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老马望着小王的背影，突然想起上周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两个年轻老师在楼梯间闲聊：“咱们学校谁最累？”“当然是老马啊，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那谁升得最快？”“王马屁呗，人家一张嘴顶老马十双手。”
当时老马假装没听见，快步走开了。但现在，蹲在脏污的地板上，那句话像根刺一样扎进他心里。
清理完垃圾，老马洗了手，坐到办公桌前。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单据：维修申请、采购清单、报销凭证...每一张都在等着他签字、处理。墙角堆着三台坏了的电风扇，是老师们从教室拿来的，等着他修。窗台上的绿植蔫头耷脑，他已经两周忘了浇水。
老马翻开工作日志，今天还有七件事没完成：
1. 检查食堂煤气管道（安全无小事）
2. 为明天的公开课调试多媒体设备（教务处特别交代）
3. 联系供应商送打印纸（办公室告急）
4. 修理初三(2)班关不上的窗户（学生反映多次）
5. 统计各办公室空调状况（夏季来临前必须完成）
6. 参加下午的行政会（又要听一堆要求）
7. 去银行取现金（明天发临时工工资）
每一件事都紧迫，每一件都离不开他。老马苦笑一下，想起妻子昨晚的埋怨：“全校就你一个总务？什么事都找你，你是陀螺吗？抽一下转一下，不抽就倒？”
他不是陀螺，他是老黄牛，低着头，拉着犁，一步一步，看不到田地的尽头。
下午的行政会上，老马如预期般成为了焦点。
“操场宣传栏必须换，这关系到学校形象。”李校长语气不容置疑，“老马，你想想办法。”
老马深吸一口气：“校长，总务账上真的没钱了。上学期维修屋顶花了八万，都是垫付的，还没报销下来。这学期开学以来，各种小额支出已经超预算了。”
“那就先欠着嘛。”小王插话，“找熟悉的供应商，先干活后付款。老马你人缘好，肯定有人愿意帮忙。”
这话说得轻巧，但老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又要低声下气去求人，又要用自己的信用做担保。去年为了及时维修实验室水管，他找老同学的公司帮忙，结果学校拖了半年才付款，老同学到现在都不怎么接他电话。
“还有，”李校长继续说，“教育局视察那天，校园环境必须一尘不染。现在保洁空缺，老马你组织一下学生劳动？”
“这学期学生课业压力大，德育处说尽量不占用学习时间...”老马试图解释。
“那就发动老师！”李校长一挥手，“你是总务主任，统筹协调是你的职责。老王，”他转向小王，“你协助一下老马，这事必须办好。”
小王连连点头：“校长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马主任。”他转向老马，笑容可掬，“马主任，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散会后，小王拍拍老马的肩：“老马，宣传栏的事你抓紧啊。李校很重视这次视察，这关系到学校能不能评上示范校。评上了，大家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老马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大家”不包括他。去年评上市文明单位，每个中层干部都发了奖金，只有他没有——因为他是“后勤人员”，不算教学管理岗位。
这就是总务主任的尴尬：什么行政会都要参加，什么责任都要承担，但有什么好处总是排在最后。
接下来的一周，老马忙得像陀螺。他白天联系供应商，讨价还价，终于以成本价谈定了宣传栏；晚上带着两名临时工，亲自粉刷墙壁、修剪绿植；清早检查卫生，傍晚调试设备。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平均每天接三十多个电话：老师办公室灯坏了，学生厕所堵了，会议室没水了...每一件事都要他解决。
小王呢？老马偶尔在校园里看到他，总是陪着领导，谈笑风生。视察前一天，老马在行政楼门口碰到小王正和李校长说话。
“这次视察的路线我精心设计过了，”小王指着手中的平板电脑，“从正门进来，经过新换的宣传栏，再到装修过的荣誉室，最后到多媒体教室。每一处都是亮点。”
“讲解词准备好了吗？”李校长问。
“准备好了，背得滚瓜烂熟。我还准备了几个小故事，突出学校的人文关怀和管理创新。”小王回答得自信满满。
李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看到老马，补充道：“老马，明天所有厕所必须干净无异味，你亲自检查一遍。”
“已经检查三遍了。”老马说。
“那就再检查一遍。”李校长说完，和小王一起走了。
老马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游刃有余的鱼。他自己的影子缩在脚底，又短又淡，几乎看不见。
视察当天，一切顺利。教育局领导对朝阳中学的环境赞不绝口，尤其表扬了宣传栏的设计和校园的整洁。李校长满面红光，小王更是如鱼得水，讲解生动有趣，不时引发笑声和掌声。
老马躲在人群后面，眼睛盯着地面，生怕发现一点纸屑或污渍。他的对讲机不时响起：“马主任，一楼男厕所有个水龙头有点松”“马主任，二楼会议室空调不太制冷”“马主任，操场边上有一堆落叶没扫干净”...
他像救火队员一样四处奔波，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
视察结束，领导们去酒店用餐，老马终于能喘口气。他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放着一个饭盒——是妻子送来的。饭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记得吃饭，胃药在左边抽屉。”
老马心里一暖，打开饭盒，还是温的。他刚吃两口，手机响了，是李校长。
“老马，来蓝天酒店888包厢，领导想见见后勤的同志。”
老马看着饭盒，犹豫了一下：“校长，我这边还有些收尾工作...”
“工作先放一放，这是政治任务。”李校长的语气不容拒绝。
老马赶到酒店时，宴席已近尾声。包厢里气氛热烈，教育局领导正在讲话：“...朝阳中学的管理精细化程度，值得在全区推广。尤其是后勤保障，做得非常到位...”
李校长看到老马，招招手让他过去：“张局，这就是我们的总务主任，马国栋同志。今天这一切，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张局长打量了一下老马——他穿着朴素，裤腿上还沾着一点泥灰，与周围衣着光鲜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
“辛苦了，马主任。”张局长举杯。
老马慌忙端起酒杯：“应该的，应该的。”
小王在一旁笑道：“我们马主任可是全校闻名的‘老黄牛’，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这话听着像表扬，但老马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他看向小王，对方正笑得真诚无比，仿佛真是由衷赞美。
宴会结束后，老马负责把学校准备的礼品搬到领导车上。礼品是定制的高档文具套装，每套价值不菲。老马记得采购这批礼品时，小王说“要体现学校品味”，批的预算够换半个操场的篮球架。
搬完礼品，老马累得直不起腰。李校长和小王陪着领导站在门口话别，他一个人站在车边，像个真正的司机。
终于送走领导，李校长拍拍小王的肩：“今天表现不错，讲解得很到位。”又转向老马，“老马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老马点点头，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回酒店，大概是去结账了。他一个人站在停车场，夜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凉意。
第二天，老马感冒了，但还是准时到校。刚进校门，就被德育主任拦住了：“老马，昨天学生打扫卫生，把几个班的窗帘弄脏了，能不能洗一下？”
“洗衣房设备坏了，报修单上周就交给你了。”老马哑着嗓子说。
“哎呀，我忘了。那你看看怎么处理？下周一有家长开放日，窗帘脏兮兮的影响不好。”
老马叹了口气：“我联系外面的洗衣店吧。”
“尽量便宜点啊，德育处这月经费也紧张。”德育主任说完就走了。
老马走到办公室，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马主任，高三教师办公室空调不制冷，天气热了，老师们反映强烈，请尽快解决。”落款是教务处
他推开门，又看到地上有一个信封，没有署名。打开一看，是一份打印的“民意测评表”，上面只有一道题：“你对学校总务工作是否满意？”下面有十个选项，从“非常满意”到“非常不满意”。
在“非常不满意”的选项上，有人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勾。
老马盯着那个红勾，看了很久。他的感冒似乎更重了，头昏昏沉沉。
中午，老马去食堂吃饭，听到旁边桌几个老师在聊天：
“昨天视察挺成功的，听说要评示范校了。”
“那不错啊，评上了应该有奖金吧？”
“谁知道呢。不过王助理这次又立功了，听说要升副校长了。”
“这么快？他才来几年啊。”
“人家有能力嘛，又会说话。哪像某些人，只会埋头干活...”
老马端着餐盘，换到最角落的桌子。饭菜在嘴里味同嚼蜡，他机械地咀嚼着，脑子里却想着那个红勾。是谁放的？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窗帘没及时洗？空调没及时修？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下午，老马强打精神处理工作。他先去修了高三办公室的空调，发现只是过滤网太脏，清洗一下就好了。又联系洗衣店，谈好了窗帘清洗的价格，比市场价低15%，因为他答应以后所有学校的布艺清洗都交给他们。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碰到小王。小王春风满面：“老马，正要找你。下个月学校要举办文化艺术节，李校说规模要搞得大一点，需要搭建舞台，你看...”
“预算呢？”老马直接问。
“预算正在做，你先联系搭建公司，出个方案。”小王说。
“没有预算，我怎么联系公司？”老马觉得头更疼了。
“哎呀，你先联系嘛，又不要你现在就付钱。”小王拍拍他的肩，“能者多劳，辛苦啦。”
老马看着小王离去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倒下去，学校会不会停转？大概不会吧，总会有人接替他的工作。也许接替的人不会像他这么“傻”，不会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不会自己垫钱，不会24小时开机，但学校照样运转，说不定运转得更好。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虚无。
傍晚，老马终于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准备下班。走出校门时，他看到公告栏前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走近一看，是一张红榜：“热烈祝贺我校王XX助理在市级中小学管理创新案例评选中荣获一等奖。”
红榜旁边贴着获奖案例简介，老马扫了一眼，愣住了。案例标题是“精细化后勤管理的实践与探索——以朝阳中学为例”，内容描述了他这周做的几乎所有工作：如何优化保洁流程、如何提高维修效率、如何统筹资源保障重大活动...但通篇没提他的名字，只说是“在学校领导指导下，相关部门协同创新”。
“这不是马主任做的那些事吗？”有个年轻老师小声说。
“嘘，别说了。”旁边的人拉了他一下。
老马站在红榜前，一动不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次很长，但他感觉那影子不属于自己，像个陌生人。
回到家，妻子看他脸色不对，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让你请假休息不听。”
老马摇摇头，坐到沙发上，沉默了很久。
“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
“我...”老马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说他被抢了功劳？说他收到了“非常不满意”的评价？说他一心为学校却换不来一句认可？这些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矫情。
“我想辞职。”最后，他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很久的话。
妻子没有惊讶，只是叹了口气：“辞了也好，你这工作太累人了。不过，你想好了？干了二十年，说辞就辞？”
老马没有回答。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刚当上总务主任时，满腔热情，想要把学校建设得更好。他记得第一次成功解决食堂漏水问题时的成就感，记得老师们对他说“谢谢马主任”时的温暖，记得看到学生在新操场上奔跑时的欣慰。
但现在，这些记忆都蒙上了一层灰。
夜里，老马辗转难眠。他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无意中点开了学校内部论坛——一个他很少光顾的地方。论坛上有个匿名版块，他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置顶的帖子标题是：“说说你心中的好老师/好职工”。
老马滑动鼠标，不抱期望地浏览着。大多是学生感谢班主任或科任老师的帖子，偶尔有提到食堂阿姨或保安大叔。他正要关闭页面，突然看到一个标题：“感谢总务处的马主任”。
他心跳漏了一拍，点开帖子。
发帖人是匿名，内容写道：“我是高三学生，今天教室空调坏了，马主任五分钟就赶到，十分钟修好。这学期他帮我们班修过门锁、换过灯管、通过后勤下水道。每次找他，他都笑眯眯的，从不推脱。听老师说他是学校最忙的人，但对我们总是很耐心。毕业前，想对他说声谢谢。”
下面有几个跟帖：
“+1，马主任真的很好，我自行车坏了都是他帮忙修的。”
“初中部饮水机坏了，马主任第一时间来换新的。”
“他记得每个班的情况，我们班窗帘钩子掉了，他自己带工具来装的。”
“有次晚上路过学校，看到他办公室灯还亮着，真的很辛苦。”
“希望学校多关心这样的老师。”
老马一条条看着，眼睛渐渐模糊。他从未想过，这些小事会被记住，会被感激。在他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像个老黄牛时，其实有人看见了他，记得他。
第二天，老马还是准时到校。感冒没好，头重脚轻，但他没有请假。
课间操时间，李校长突然叫他去办公室。老马以为又是新任务，没想到李校长递给他一份文件：“老马，你看看这个。”
是一份“关于调整部分岗位职责的通知”，其中一条是：“总务主任不再直接负责日常维修、保洁等具体事务，改为监督指导，增设两名专职人员分担工作。”
“这是...”老马疑惑地抬头。
“教育局张局长昨天专门打电话，说视察时看到你太辛苦了，建议学校合理分配后勤工作量。”李校长难得语气温和，“我想了想，确实，这些年把太多具体事压给你了。从下月开始，给你配两个人，你主要做管理协调。”
老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李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上学期你垫付的维修费，财务批下来了。另外，考虑到你长期超负荷工作，学校决定给你发一笔特殊津贴。”
老马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他更加困惑了：“校长，这是...”
“这是你应得的。”李校长顿了顿，“老马，我知道你委屈。学校有些事，确实不公平。但你要相信，踏实工作的人，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从校长室出来，老马还是懵的。走廊里，他遇到小王。小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马主任，恭喜啊，终于有帮手了。
老马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谢谢。”
“那个...”小王犹豫了一下，“文化艺术节舞台的事，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找别人...”
“我做。”老马说，“有了帮手，应该没问题。”
小王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老马回到办公室，发现门口又放着一个信封。他心中一紧，捡起来打开，还是民意测评表，但这次在“非常满意”的选项上画了红勾。背面有一行小字：“马主任，对不起。上次是有人逼我放的，不是我本意。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老马看着这行字，久久不能平静。他把两张测评表放在一起，一张“非常不满意”，一张“非常满意”。这就是他的工作，有人踩，有人赞，有人利用，有人感激。但最终，那些实实在在做过的事，帮助过的人，不会消失。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桌面上那盆绿植上。老马拿起水壶，给绿植浇了水。蔫了的叶子在水的滋润下，似乎挺直了一些。
他坐回椅子，打开工作日志，开始规划如何培训新来的帮手，如何优化总务流程，如何更好地为学校服务。他还是那匹老黄牛，但这次，他决定不仅要低头拉犁，也要偶尔抬头看看天。
毕竟，牛马也有人心疼，也有自己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