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写在纸上轻飘飘,踩进土里才生根。”父亲用握过钢枪的手指着我的作文说。那时还是在煤油灯下写作文,我清晰地记得。
是的,泥土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每一粒种子的萌发,记得每一滴雨水的浸润,也记得每一双稚嫩的小手在它身上写下的字迹。而我,一名普通的中等师范毕业生,特别是中等师范毕业的男生,命中注定是与泥土分不开的。记得在上师范时,老师就给了我们这样的断言。既些如此,我们不如把文字写进泥土里,让它们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长成孩子们心中葱茏的希望。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时,我的手心沁出了汗。那是家乡唯一所乡村小学,也是我的母校。风从教室的窗户吹进来,黑板上的粉笔灰簌簌地落。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闪烁。我教他们写字,可他们的作业本总是皱巴巴的,铅笔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麦苗。那是2001年的春天。
那时,我带着孩子们去了田埂。春天的泥土松软湿润,我蹲下来,用手指在泥土上写下“春天”两个字。孩子们围过来,好奇地问:“老师,字不会被雨水冲走吗?”我笑了:“不会,泥土会记住它们。”
于是,他们学着我的样子,在泥土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下“小鸟”“花朵”“太阳”。那些字虽然稚拙,却比作业本上的工整多了,因为泥土不会挑剔,它只会温柔地接纳。
实习结束时,我回到天柱民族师范学校,一次偶然的机会,送材料去一所县城小学。看到这里的教室宽敞明亮,孩子们的书包鼓鼓囊囊,装满了精致的笔记本和彩色铅笔。可他们的字却像被框在格子里的小树,整齐却少了生机。
毕业后,我经过考试,分到我镇最偏僻的一所小学,距镇上有10多公里,离家也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这里的孩子眼睛澄澈有光,我带他们去学校外的河滩上,让他们在松软的泥土上写一首诗。起初,他们犹豫不决,生怕把这平整的沙地给破坏了,更不知道怎样去写。我给他们做了个示范:河流是大地的脉膊……一个女孩心领神会地蹲下来,写下“风是天空的呼吸”时,其他孩子也纷纷加入。泥土上开满了他们的文字,像一片野花。
回教室的路上,一个男孩小声说:“老师,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挠挠头:“因为泥土不会说我的字丑。”
后来,连续几年。每接手一个新班级,我都会带孩子们去接触泥土。校园没有花坛,我就带他们去菜地,去田野,去河边……因为学校在田坝中间。绿绿的禾苗,金黄的油菜花,哗哗的流水,沙沙的雨声……我告诉他们,文字不仅仅是作业本上的,它们可以生长,可以呼吸,可以像种子一样扎根在记忆里。
有个叫小雨的女孩,总是沉默寡言。她的字也像她的人一样,小小的,缩在格子角落。直到有一天,她在泥土上写下一行字:“我想变成一朵云。”我蹲下来问她为什么,她轻声说:“因为云可以飞得很高,不用害怕被嘲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泥土不仅记住了文字,也记住了孩子们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那年冬天,我组织了一场“泥土上的诗会”。孩子们在校园的泥地上写下自己的梦想,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画遍世界的彩虹,还有一个孩子写:“我希望妈妈不要再哭了。” “妈妈你快回来啊,我也想有妈妈陪。” 特别是那个叫美玲的孩子说出了:在家里我无论做什么都被骂,弟弟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感觉奶奶非常的偏爱,妈妈你快回来吧,……”
活动结束时,天空飘起了雪。孩子们问我:“老师,雪会把字盖住吗?”我摇摇头:“不会,泥土会记住它们,等到春天,它们会发芽。”
孩子们笑了,他们的笑声像融化的雪水,渗进泥土里。
如今,我到了镇上,依然喜欢带孩子们把文字写进泥土里。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个愿望,有时只是一句“你好,世界”。泥土不会评判对错,它只是静静地倾听,像一位智慧的长者。
或许有一天,当这些孩子长大,他们会忘记作业本上的字,但他们会记得,曾经有一片泥土,记住了他们最真实的模样。
泥土是有记忆的。而我的使命,就是让每一个孩子知道,他们的文字,值得被这片土地温柔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