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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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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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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蔺人

“日鼓鼓”并非贵州专属,在四川古蔺方言里,它非但不是贬义,反倒藏着几分褒奖。它是骨子里认定目标便八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是逆境中山穷水尽仍不肯低头的硬气,更是对生活再苦再难也能活出滋味的热辣执着。这三个字,恰似一把钥匙,打开了理解古蔺人与这片土地筋骨的大门。

古蔺像是被大自然特意“刁难”的地方。地处川南边缘、乌蒙山北麓余脉,赤水河三面环绕,连绵起伏的群山与陡得让人头晕目眩的悬崖高山铁壁合围,连县城都建在一条长长的大山谷里,“一条枪”的主街,顺着山势蜿蜒。一座火星山矗立在城市中央,走几步便要上坡下河。老一辈人说,从前没通公路时,出门全靠脚底板,翻一座山要大半天,运东西只能靠背篼和马帮,早年的“唢呐背篓”一度成为这里的独特风景。这般地理环境,养不出柔弱性子,反倒逼出了古蔺人刻在骨子里的“日鼓鼓”——这份执拗,早从明朝便融入血脉。

古蔺出生的奢香夫人,早已把 “日鼓鼓” 的劲儿使在了山河与民族之间。16 岁远嫁贵州霭翠,洪武十六年(1383 年)丈夫病重,她代掌水西宣慰司事。贵州都指挥马烨想灭水西安氏换流官,故意鞭挞凌辱她,想逼她反叛以便镇压邀功。奢香没中圈套,经人申诉后,亲自率部属赴南京向明太祖朱元璋陈情,还承诺为明廷开拓西鄙、保境安民。朱元璋赐她锦绮珠翠,封为顺德夫人。

回到水西,奢香凭着那股执拗披荆斩棘,开辟龙场、偏桥等道路,设 9 座驿站连通乌蒙、乌撒等地,让中原与西南的联系更紧密,也化解了民族矛盾,为一方百姓撑起了安宁的天空。她还打破彝族文字的禁忌,让彝文大规模出现在金石载体上,使用范围越来越广。这位女中豪杰,用“日鼓鼓”的担当,在历史上写下了铿锵一笔。

古蔺锅厂坝的傅华封(1869-1929),把 “日鼓鼓” 的劲儿使在了治乱与建省的宏图里。26 岁时,眼见县境匪患猖獗,他放弃了仕途,办团练当团总,带兵剿匪,还为百姓平争息讼、修桥补路,声望日隆。连四川总督岑春煊派来的守备黄国祯诬陷他“明团暗匪”,都被古蔺百姓愤然救出,反把黄国祯送官控诉。

后来他入赵尔丰幕府,在康藏地区屡立战功。他平定三岩部族叛乱时,严明军纪,不抢财物、不虐妇孺,只晓谕招抚,让边患平息,还得了二品衔。代理川滇边务大臣时,他加快改土归流,收缴土司印信设流官,甚至呈奏折拟建西康行省,西藏同胞还为他建生祠。

傅华封执法极严,不徇私情。姑表亲匪首许三被他拿获后按律处死;长子随他进藏违犯军令,也被重责四十军棍。辛亥革命爆发,傅华封,被俘入狱,当局劝降,傅华封不从。在监禁期间,写成《西康建省记》一书,记述清末康区各地改土归流经过,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宗教、民情风俗等,史实较详。当局重其才,免予加罪。民国成立后,傅华封以清朝遗老自居,在家乡举办锅厂、碗厂、油房等实业,让一个小小的傅家场,以“锅厂坝”的名字享誉川黔。

另一位“日鼓鼓”的古蔺人叫邓均吾(1898-1969),古蔺龙山镇人,他把“日鼓鼓”的劲头发挥在了文坛与革命事业里。1916 年在重庆广益中学读书时,就痴迷新旧诗词。1921 年在上海泰东书局工作,结识郭沫若后踏入文坛,加入创造社,还参与编辑《创造季刊》,后来又组织浅草社、办《浅草》季刊,在上海滩的新文学浪潮里弄潮。

邓均吾1934 年回乡,1938年加入地下党,并以教育为掩护,任中共古蔺县委书记,办党员训练班。抗战时期,他在成都参与《大声周刊》工作,写文章抨击时局,以文艺和新闻为武器去战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任重庆市文联副主席等职,主编《红岩》《奔腾》等刊物。他的人生,是 “日鼓鼓” 的文人用笔与信念抗争的一生,书写了“霜天浅草,寒夜沉钟”的大气与磅礴。这些古蔺人那股不服输的硬气,与今日古蔺人也别无二致。

这份“日鼓鼓”,在许多古蔺人身上都能找到印证。古蔺酱酒的酿酒师傅们,便是一群“日鼓鼓”的坚守者。酱酒酿造工艺复杂,需经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周期长达一年,还必须严守“端午制曲、重阳下沙”的古训,半分都马虎不得。在酒厂工作三十多年的张师傅,手上布满翻拌酒糟留下的老茧,曾因锅炉故障导致蒸煮温度偏差,当即倒掉了价值上万的待发酵酒糟。面对心疼跺脚的老板,他梗着脖子说:“古蔺酱酒的名声是祖辈传的,差一点都不行,酒酿坏了砸的是古蔺人的脸,这钱不能赚!”后来,他带着徒弟重新选料、制曲,加班加点补回了那批酒,还说:“酿酒和做人一样,得讲良心,得有股子日鼓鼓的执拗,不能糊弄。”

古蔺人的“日鼓鼓”,不仅在生活坚守中,更在困难面前的不屈不挠里,这份风骨在民族危亡时尤为凸显。抗日英雄骆建郎从这片大山里走出去,带着古蔺人特有的执拗奔赴战场,在枪林弹雨中屡立战功,即便身负重伤也绝不退缩,用生命诠释了“日鼓鼓”的血性。

和平年代,这份坚韧依旧闪耀。那年古蔺遭遇特大暴雨,多个乡镇受灾,道路冲毁、房屋淹没。在马蹄镇,被洪水冲断桥梁,河水挡住了村民领取救援物资的道路,村里年轻人自发组成突击队,手拉手搭成“人桥”,让老人和孩子从身上通过。刚从外地打工回来、脚部曾受伤的青年小李,他硬是在急深的水里站了三个多小时,直到所有村民安全通过。被问及脚伤时,他咧嘴笑着说:“没事,这点伤算啥?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这时候不站出来还叫啥古蔺人?咱古蔺人,就是这点日鼓鼓的劲,天塌下来也得扛着!”

那段时间,古蔺县城及周边的丹桂、永乐、鱼化等地,均遭遇不同程度的洪灾,灾区每天都有这样的故事发生,老人拿出家里仅存的粮食分发给邻居,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被困村民,上学的孩子捐出压岁钱——他们没有豪言壮语,只用朴实行动诠释“日鼓鼓”,那股不服输、不放弃、守望相助的精神,像一盏灯,照亮了灾难中的古蔺。

古蔺人的“日鼓鼓”,还藏在饮食里。他们爱吃辣,且是直冲天灵盖的辣。招牌菜古蔺麻辣鸡,选当地土鸡用秘制辣椒香料卤制,一口下去鲜、香、麻、辣在嘴里炸开,辣得冒汗却欲罢不能;古蔺挂面煮时要加大量红油辣椒,配当地酸菜,吃起来酣畅淋漓。一家麻辣鸡店的老板娘说:“咱这地方山高湿气重,吃辣能驱寒祛湿。而且这辣就像古蔺人的性子,热辣辣直来直去,辣椒不管生炒还是油炸,都照样辣得够劲,这不就是我们古蔺人日鼓鼓的劲头嘛!”

古蔺的山是“日鼓鼓”的山,连绵巍峨,任凭风吹雨打仍屹立不倒;古蔺的水是“日鼓鼓”的水,从深山流出,绕山石破阻碍,一路向前;古蔺的人是“日鼓鼓”的人,在这片不屈不挠的土地上,用坚韧与执着书写自己的故事。去年秋天,为了更好地完善我的新作《中国酱酒文明史》一书写作,古蔺酱酒出酒季,我再次来到赤水河畔的川酿酒业采访,酒厂烟囱冒着袅袅炊烟,空气中满是酒香。已退休的那位王师傅仍每天坚持到酒厂转转,见了我便倒上一杯新酿酱酒:“尝尝,这酒就像咱古蔺人,初尝有点辣,细细品就有味道了。”

在古蔺街头,随处可见“日鼓鼓”的身影:背着背篼上坡的老人脚步稳健,推着小车卖麻辣鸡的小贩吆喝声洪亮,工地上干活的年轻人汗流浃背却笑容满面。更让人动容的,是那些在不同领域坚守的人:有位叫王敏的古蔺女子,很早离开家乡,没有什么特别的手艺,就从洗碗、扫地的家务做起,硬生生将这个不起眼的家务活做成泸州市响当当的家政龙头产业,并带领数百姐妹们服务于城乡众多社会家庭;雕刻“美酒河”的陈耀平,凭着满腔执着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工友,硬是在赤水河沿岸崖壁上一笔一画雕琢,用近一年时间,完成创世纪的石刻,让古蔺酒文化在山河间永久留存;古蔺城区有位叫姜琳女子,人称“小郎妹”,她带着对家乡的无限热爱和乡村农特产的情有独钟,站在村头,瞭望着外面的世界,她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把家乡的挂面、蜂蜜、核桃、菜籽油、木姜油等,从古蔺卖到泸州,从泸州卖到成都,从北京卖到了全世界,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在乡村振兴的路上。日鼓鼓的古蔺人我也算其中一个,高中辍学后,一直蛰伏在老家龙厂沟,用锄头绝地反击命运的不公,硬是从140多封退稿信的阴影里走到今天,深耕乡土文学数十年,笔耕不辍记录古蔺山水人文,目的在于把“日鼓鼓”的古蔺故事讲给更多的古蔺人听。

离开古蔺时,车窗外的群山渐渐远去,但“日鼓鼓”三个字早已深植心底。我忽然彻悟,这 “日鼓鼓”,是对生活最炽热的热爱,是对信念最坚定的坚守,是面对磨难不屈不挠的精神图腾。从奢香夫人开辟驿道、联通山河的远见卓识,到傅华封治匪安边、筹建西康的铁血担当;从邓均吾以笔为刃、抗争黑暗的文人风骨,到骆建郎保家卫国、热血赴死的赤胆忠心;从王敏做强家政产业,服务千家万户的情怀,到陈耀平凿石刻史、传承文脉的执着坚守,再到情系家乡特产,站在村头眺望世界眼光——这一代代古蔺人,以“日鼓鼓”的精神为薪火,在岁月长河中接力相传。

那些“日鼓鼓”的古蔺人,拥有山海淬炼的执拗底气,逆境生长的硬气风骨,热辣赤诚的生命态度,守正创新的担当品格,薪火相传的精神图腾。所有的“日鼓鼓”都成为古蔺最鲜明的人文底色,让这片土地在时光冲刷中始终鲜活滚烫,它更是古蔺前行的不竭动力,让“得意之地”的古蔺,在时代浪潮中勇立潮头、绽放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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