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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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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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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两只鸟》 初雪

两只鸟

心理所实习的第一天,秋声起了个大早。

北方的冬天多么乏味,树叶全都掉光了,一片毫无生气的景象。不像南方,总是一片翠绿。她有些想念自己南方的家。

她不由得哼起电影《白毛女》中的曲调。“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冰天那个雪地,两只鸟……”

到了心理所门口,她不算熟练地翻出早就备好的电子门禁卡。“滴”的一声,门开了。她拉开门,身后有人顺势扶了一下门。她以为是和她一起值班的同学,一边回头一边说:“你还记得之前……”话说到一半,她愣住了。来的人并不是同学,而是一个男生,身材高大,有点微胖。秋声一下子倍感尴尬,幸好对方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话语,径直走向了大门内的沙发。

秋声不敢多看对方,赶紧跑去休息室放包,又马不停蹄地去咨询室开灯、拿钥匙,再用钥匙把治疗室的门打开,给仪器开机,登入程序。今天来得太早了,其他同学都还没到。而她自己又是刚刚培训完的新人,只能按照培训时教的流程一一准备好,心情很是忐忑。做完这一切,她才有空看了看群消息。只见病人在群里说他已经到了,在外面的沙发上等待。

刚刚那个男生,就是今天的病人?秋声平复了一下心情,从治疗室出来,向沙发上的人影走去。

“您好,请问你是来做治疗的吗?”虽然心里没底,但她也不至于太过胆怯。

“是的。”面前的男生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眉眼间有些熟悉,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那我们进来等吧。”秋声再次在心里回顾着培训时要求。她把病人带到咨询室里坐下,又去架子上拿了两个纸杯。“这边饮水机有水,需要的话可以自己接。”她不是很擅长和男生交流,于是做完这些,她便退了出去。

直到治疗开始的时候,秋声才从电脑上看到了那人的信息,她不由得一怔:姓名何毅,性别男,年龄二十一岁。她很快想起,自己有一个初中同学,叫何可,后来改名叫了何毅,也是患有双向情感障碍,还休过学,年龄也对得上。

不会这么巧吧?她于是又仔细看了看躺在治疗椅上的那个人,身高体型确实差不多。至于长相,她感觉说不准。毕竟,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更何况,如果真是她的初中同学何可,怎么会没有认出她来呢?

治疗一共有五十次,分五天做,每隔一小时做一次,一天就是十个小时连轴转。等一天的活结束,天色已经黑了。有些同学住得远,就提前回去了。等做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治疗室里就剩下了秋声和何毅。随着仪器的声音停止,倒计时走到了零。

“今天的治疗到这里就结束了,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秋声一边填着登记表,一边问道。

“唔……没有。”

“明天还是一样的治疗,还是一样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她收好记录表和治疗用具,等何毅先出去,在按部就班地关机、锁门。

等她收拾好走出走出心理所大门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李秋声!”

她从寒冷中回过神来,却看见何毅站在门口。

“你还记得我吗?”

“何……可?”犹豫了再三,她还是喊出了那个更为熟悉的名字。

“是我。‘何毅’是我后来改的名。当然你叫我何可也没关系,如果叫顺嘴了的话。”

“你跟以前,变化有点大啊。”

“肯定啊,都这么多年没见了。”

夜色模糊了对面人的脸,记忆里的鲜活少年和眼前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簌簌的风吹过耳畔,一切又仿佛回到了那年——飘落的银杏叶,一把巨大的伞。

秋声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和何可坐同桌,两人就相谈甚欢。用何可的话来说就是,“感觉找到了一个知心朋友”。南方的冬天总是又湿又冷,两个人被安排中午去扫公共区。何可的身材很高大,像大狗熊一样,所以总是他撑伞。秋声拿扫帚,何可拿撮箕,两个人就沿着长长的、种满银杏的路慢慢走着,清扫沿途的落叶。飘着小雨的天气,伞下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午休时间不长,只有四十五分钟,这项活动可以持续到午休结束。

秋声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们总是起哄,总是笑她和何可是一对。可是,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呀。何可就是对她很好,会在她考砸了的时候安慰她,会在她需要搬东西的时候来帮她。但是,谁也没有越过那条红线一步。

初一结束的时候,何可转走了,他家里准备送他出国。事实证明,人品和学业从来没有任何关联,何可这么好的人,他的成绩却在班上一直吊车尾,属于是回回月考都会挨老师批评的那种。秋声已经不记得当时是谁告诉她何可要走的消息,她也完全想不起何可在学校最后的样子。总之,既没有同学的欢送,也没有老友间的依依惜别。不过是他背着书包离开,从此班上少了一套桌椅;不过是花名册上缺了一栏,从此学号空了一个。出国读书是什么样的?听说国外的学业会轻松很多,会有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同学,会有各种各样精彩的选修课和社团活动,是这样吗?

秋声以为,她和何可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她忘了,何可转走之前,两人加过QQ。所以后来,何可也曾在QQ上找过她。从两人的对话中,她也能拼凑出一些何可后来的生活:在国外的学习并不比国内轻松,特别是何可的英语不算好,光是语言大关就足够困扰他。种族歧视和校园欺凌也是一大难题,用何可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就几个中国人一起抱团”。她不知道何可具体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他过得很不开心,甚至流露过许多消极的想法。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地安慰何可。毕竟初中生,连手机都要偷偷地用。总之,去了国外的何可,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变得更好”。当秋声被中考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何可在地球的另一边,也经历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后来,秋声考上了重点高中,何可因为双相情感障碍回国医治,没有在国外继续读高中。一整年,他都在医院和家里度过,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gap year”。秋声只记得何可那时的QQ空间里总是发些在医院的照片。有一张他手上扎着留置针的,标签上名字那一栏写着“何毅”,或许他就是那个时候改的名吧。

曾经鲜活的少年失掉了色彩。何可说,秋声能想到的结束生命的方式,他都尝试过,都被救回来了。有时候,何可会聊着聊着突然失控,说出一些会让秋声难过的话。等他清醒过来,却又十分愧疚地地道歉,言语间甚至有些卑微。而此刻的秋声,也不在是曾经懵懂的女孩,在初中的后两年,她也遇到了许多事情,那些从别人口中蹦出来的词汇,她当时只觉得奇怪,直到大学的时候她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寒意彻骨。她慢慢地封闭自己,长出无数坚硬的刺,被迫成为一只刺猬,将自己牢牢地卷起来。

在这样的境遇下,她和何可又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与何可不同的是,她没有去医院,她家里不让。所以这么多年,她是靠硬抗过来的。不过后来她学了心理学,才知道所谓的“硬抗”,也未尝不是一种治疗方式,至少不会对药物产生依赖。

高二的暑假,何可几乎每个晚上都来找她聊天。聊学习,聊生活,聊未来。在离开学校一年后,何可以体育生身份上了另一所重点高中,学足球。他养了一只猫,叫“小林”,胖乎乎的样子跟记忆里的何可很像。他说,感觉自己好些了。秋声自然为他高兴。

只不过,每天晚上都聊,还聊到很晚,秋声有些招架不住了。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怕伤害到何可。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没有过几天,何可就对她表白了。喜欢来得猝不及防,秋声只觉得那么突然,就像六月飞雪一样,如此反常。她拒绝了何可,不是因为何可不够好。拒绝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高中学习很紧张没空谈恋爱呀,比如现在大家还太小并不懂什么是爱呀,比如家长管得很严拿不到手机呀。但秋声很确定,最主要的原因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她了。

何可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初一的时候。他喜欢的一直是初一那年的李秋声——爱笑,爱说话,有许多古灵精怪的想法,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孩子。而现在的秋声,跟从前的秋声,已经很不一样了。她很清楚,如果说从前的她是一朵花,那么现在的她,已经枯萎了。就算何可见到了现在的自己,他或许不会多看一眼。

可何可说得那么真诚。他说:“秋声,我喜欢你,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这是我的人生初表白。我会等你,等到你愿意选择我,等到家里给我安排对象。”人世间有多少遗憾和错过!如果此时的何可还是初一时健康、乐观、总是笑呵呵的何可,秋声也许会有一丝心动。可是,错过了的人就是错过了,秋声也好,何可也罢,两个有趣的灵魂相遇了,又在他们最投机的时候分开,等他们重逢的时候,彼此都变得破碎不堪,想给对方一个拥抱,却发现自己的碎片不慎划破了对方的伤口。

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些,你也没有经历这些,也许我们能在一起。但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我们是两个破碎的人,都在努力寻找能治愈自己的那个人,又如何能相互治愈呢?天各一方,或许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从那之后,秋声再也没有回过何可的消息。不过何可,依然关注着秋声的QQ空间——这是他们唯一的联系。每当秋声在空间里流露出不开心,何可的对话框总是会亮起,总是一句“在吗”或者“嗨”——他似乎很怕打扰秋声。后来,秋声干脆删掉了何可的QQ。或许是“我会等到你愿意选择我”这句话的分量太重,她不想耽误这样一个真诚又执着的男孩子。总之,从那之后,何可就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只从他们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过,何可谈恋爱了,以及,何可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没想到,你居然在干这个。你现在,这么厉害了。”记忆里的何可消失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分明还是何毅。

“也没有啦。倒是你,不是好些了吗?怎么又来治疗?”

“后来又复发了呗。我的主治医生推荐我来这里试试。这种病,没个三年五年可治不好。”何毅苦笑了一下,又马上转移话题。“那你呢?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学心理累不累?”

“累确实累,不过,都挺好的。”秋声不知道为何,总感觉她和何可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就像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了,疏离感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秋声,其实,我一直想为我以前说过的话道歉,那个时候年龄小,不懂事,给你造成了困扰。我知道你把我删了,结果我又不敢把你加回来,怕惹你生气。”何毅的声音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但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却又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哎呀,没事。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你现在的任务呢,就是好好度过剩下的四天。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十个小时还是挺累人的。”

何毅的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秋声,我喜欢你,一直以来都喜欢你。当时被你删了,我想努力地忘掉你。于是,就答应了别人的表白。不过后来我们发现不合适,就分了。然后我发现,我还是忘不掉你。所以,我还有机会吗?”或许是还想争取一下,他又接着说。“我承认我以前特别幼稚。现在我都懂了,我会给你选择的自由。喜欢你是我一厢情愿,就算你拒绝也没关系。我也经历过绝望,我懂你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所以别人也许不理解你的应激反应,但我理解。我知道更多的时候都是你照顾别人、迁就别人、给别人撑伞,但我愿意保护你,也愿意照顾你,在我这里,你可以尽情做那个躲在伞下的人。”

秋声怔住了。其实何毅开口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料到了他会说什么。她太了解他了,他也太了解她了。要说没有一丝感动,那是假的。可是,何毅越是要对她好,她便越要把何毅往外推。爱与不爱,都是不讲道理的。她很清楚,自己真真切切地明白何毅的好,但是她对何毅没有爱情。既然没有爱,便不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高中的时候,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她试图用最冷静的语气说出来。

“而且,我早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了。就算我答应你,你也会因为发现了我的变化而讨厌我,最后分手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和当初不同,被拒绝的何毅反而露出了一副释然的表情。“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比如,把联系方式加回来。我知道你的过去,你也知道我的过去。我懂你为什么抗拒,你也懂我为什么失控。没准以后,还可以帮到你。就像,初中的时候一样。只是朋友。”

秋声笑了,这次,她不再感到难以承受。毕竟,大家都不再是容易冲动的年纪了,该保持的距离和分寸,都会自觉地保持好。更何况,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共情与理解是多么稀缺的东西。“治疗还有四天呢,看你的表现咯。不出意外的话,这四天我都会在心理所,全天都在。”

“哦对了,不要这样说自己。我加的病友群里有很多和你有类似经历的人。跟他们比起来,你已经很厉害了。过去的这些事都没法阻止你变优秀。真的,相信自己。”

“那你,好好治病,好好生活。”

“嗯。”

就此告别。夜色如泼墨,诉说着多少故事和传奇。秋声慢慢地走着。天地间飞来了两只鸟,在冰天雪地里,它们相遇了,也许会相互取暖,度过这个冬天。但等春天到来的时候,也许它们会飞向不同的地方。不必惋惜,也不必哀伤,毕竟分离和告别才是生命的常态。这世界上多的是惺惺相惜的感情,并非一定要发展为爱恋。更何况,有些人是候鸟,而有些人是留鸟。习性不同,便不必强求一个看似美满的结局。

至少,在着寒冷的冬夜里,有多少脆弱而顽强的生命,依旧在努力地生存下去。


来稿信息:

真实姓名:张景寓

联系地址:湖南省长沙市开福区德雅路109号

就读高校:西南大学

专业:心理学(中外合作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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