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会永远怀念那年夏天。
期末周的一个深夜,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原本就是简单地抒发一下准备期末考试的疲累。谁知,刚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有人在下面回复:“暑假回家不?我们一起玩。”
回复的人是赵飞,我从小玩到大的表哥。我不知怎的,竟有些感动。便回复了一句“好啊”。没想到赵飞又马上回了我:“暑假来乡下住吧,我爸妈要出去自驾游,家里没人。”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毕竟,乡下的老屋,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去了。那里曾是我外婆家。外婆还在的时候,每到寒暑假和小长假,我都会回去住一段时间。后来外婆不在了,除了清明节,我便没有机会回去了。直到期末考试之后,我去了趟医院,被诊断为轻度焦虑和抑郁。医生建议我换个环境生活一段时间,我便想到了赵飞,答应了他的提议。
赵飞骑着摩托,来我学校接我。他的摩托车在一众电瓶车里显得格外注目。
“你,就骑这个载我回乡下啊?”我感到不可思议。
“不啊,我们做大巴回去。”
“那你这是?”
“哦,单纯跟你炫耀一下我新买的摩托,怎么样,帅吧?”赵飞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赵飞!”我冲上去做出要打他的架势。
“叫我帅飞!欸,要不要我载你飙一圈啊?”
就在这样打打闹闹的氛围里,我们一路颠簸,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屋。
老屋还是记忆里的样子,黄绿色的瓷砖墙。不同的是,门前的草地被铺上了水泥,木质的大门被换成了合金防盗门。进了屋,客厅里的摆设还跟以前差不多。就好像,我并没有离开多久,只是去村口买了根冰棍回来。
赵飞给我安排的房间就是我小时候回外婆家睡的那一间,从窗口就能看到院子。房间里的电视机还是小时候的那一台,是那种“大盒子”电视,现在估计早就停产了。电视外壳上,贴着许多我不认识的女明星的贴纸——这也是很久以前流行的东西。
不过还是有些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房间里新装的空调。雪白的外壳和斑驳发黄的墙面格格不入。小时候的夏天,没有空调,但是也不太热,尤其是晚上,总是凉风习习。有一回,我睡觉盖了一床裸露的棉被。一晚上,我被棉絮里的小虫子咬了满身的包。我当时还数了一下,有一百多个呢!
我还注意到,墙角堆放着许多箱子,一打开,里面全是各种口味的桶装方便面。满满的几大箱。
“额。原本不确定你要来,我妈怕我饿着,给我买的泡面。”赵飞不好意思地说道。“但是你放心,你来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吃泡面的。”
“泡面咋了,吃完还不用洗碗,况且还有这么多口味呢,一个星期可以天天不重样。”长时间的压力大,我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动。在宿舍里已经吃了好多顿速食了。
“那不行,我妈会打死我的!”赵飞说着就去开冰箱。“不错,她真够意思,还给我们留了点存货。还有土鸡蛋呢!这样,明天我就去集市上买菜,今天可以先对付一下。”
“哎呀,不用那么麻烦,反正我也没食欲,做多了还浪费……哇!”
我和赵飞一起惊叹了起来。冰箱的冷冻层里,塞满了各种冰激凌,满满当当的,种类恐怕比超市的冰柜还要丰富。没有小孩能抵挡冰激凌的诱惑,成年人也是。
“我爸妈,也太够意思了吧!”赵飞看得两眼放光,随手拿了一只甜筒朝我递过来。“还得是你,才有这样的待遇。我以前放假回家,能给我留饭就不错了。”
不过晚饭,我们还是吃的泡面——是很丰富的泡面——有菜有蛋有腊肉,还有火腿肠。我饭量不大,光是赵飞给我加的那些菜和肉,就够我吃饱了,面反而剩下了不少。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又想起外婆。我不明白为什么越长大,回外婆家的时间就越短。有时候只住一个晚上,有时候早上去的下午就要走。我很喜欢吃土豆,每次回来,外婆都会买一地的土豆,可以铺满厨房的一角。有时我待得不太久,我和外婆都会为吃不完的土豆而惋惜。外婆烧饭用的是农村的土灶,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这么大的灶是怎么生的火,该怎么控制火候。这里的人们爱吃辣,无辣不欢。但是外婆做的土豆,不管是土豆片还是土豆丝,永远是不辣的,一片辣椒都不会放。淡黄色的汤汁,撒上葱花,拿来拌饭最香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我做的,我不喜欢吃辣。每次一吃辣,哪怕是那种不辣的辣椒,我的鼻涕都会流个没完。
我到现在依旧不太能吃辣,虽然相比小时候有些长进,但鼻涕还是会流,胃也会招架不住。特别是近几年,没人督促我按时吃饭,肠胃脆弱了许多。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外婆总是那么照顾我的感受,她不会逼我学会吃辣,而是不想吃就不吃,可以做不辣的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隐隐约约听到了鸡鸣,但这并不妨碍我翻个身接着睡。醒来就看到赵飞几个小时前发给我的消息:“我去买菜,你放心睡。”我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一推门,发现赵飞已经回来了。桌上大包小包,各色塑料袋堆在一起。
“赵飞,你……你真会做饭啊?”我有些不敢相信。“那土灶,你会用啊?”
“我当然不会用啊,不过没事,现在都装了燃气灶了。”赵飞干脆利落地收拾着冰箱。“不要小瞧我,想当初我在宿舍,都能给室友整个火锅!”
接下来的日子,赵飞变着法儿给我做他自行研发的各种料理。我不爱吃辣,却又馋辣椒炒肉,他便给我研究出不辣的辣椒炒肉。知道我喜欢吃土豆,他就去网上查土豆的一百种做法。有些亲戚知道我们回来,还给我们送了吃的,其中甚至有一只处理好了的土鸡。这些人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还是赵飞一遍一遍地给我介绍,这位是小外婆,这位是姨奶奶。
在这里,困扰我的那些事情似乎被拉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人会催着我起床,也没人催我去学习。赵飞去村口的小卖店买了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桌游。有次我们玩到很晚,两个人都饿了,干脆一拍即合,拿厨房里的剩饭剩菜做起了炒饭。我说想吃西瓜,于是,两人一起去集上抱了大西瓜回来,找来一只桶,把西瓜泡在水里,再加点冰箱里冻好的冰块。小时候的冰西瓜,就是用这样原始的方式处理的。那天,我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不顾形象”地大啃西瓜,红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来——那就流下来吧,不用去管,衣服脏了就脏了吧,反正丢给洗衣机。
夏天的时光总是过得很慢,特别是在没有高楼房的乡下,晚上七八点钟天也还是亮的。我时常坐在屋檐下发呆,完全地放空自己。有时候会跟赵飞聊一聊在学校的事。赵飞不懂心身疾病,也不懂女孩子的思维,但是他总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在我的故事里,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我不需要反复解释,他就能明白我的想法,更不会对我产生任何误解。他也不会猜测我为何生病,他知道,我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周围的一些人,他们总是教育我要大度,希望我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期待我揽下那些本不属于我的错误。当我体谅别人的时候,他们说,你不要指望别人来体谅你,因为你对别人和别人对你是两回事。当我决定收起那可怜的同情心,想先关照好我自己时,他们却又说,活该没有人体谅你呢,你这么自私。总之,好像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仅要理所当然地付出,还不能要求任何回报。而那些人,享受着我的付出,又在我决定不再付出时对我进行指责。也许我就是这样病了的吧,压垮我的不只是繁重的学业,还有那深不可测的人际关系。
但是赵飞不会这样,这里的婆婆姨姨们也不会这样。在这里,没有人会叫我“杨雪”。他们都叫我“小雪”或者“雪妹子”。不会有人关心我今天穿了啥做了啥说了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小时候,我们经常从早到晚都穿着睡衣,在田间地头里疯玩。有时候钻到草堆里,从头到脚都是草屑,拍都拍不过来。没有人在意形象,容貌焦虑更是遥远的词汇。
“来,尝尝。”赵飞撕开包装纸,我的嘴边感觉到了凉意。是那种老式的红豆棒冰,有一大颗一大颗的红豆,更像是被冻住的红豆粥。
“怎么样,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吗?”
“当然。没有比这更像粥的红豆冰了。”我一边咬着,一边又想起小时候一天吃三根冰棒的壮举。
“三根算什么,我一天能吃四根!”赵飞伸了个懒腰,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鸡鸣,与他慵懒的样子,正相配。
池塘里的荷花全开了,绿色中星星点点的粉郁,随风摇曳着。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看到许多卖莲子的人。这里的莲子很有名,可惜我不爱吃。但我们去摘了荷叶,一边查着资料,一边研究怎么做荷叶鸡。赵飞忙活的时候,我总是一边帮忙,一边“摇旗呐喊”,做他最忠实的观众。
我不知道赵飞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秘密配方。在吃了不知道第几顿他做的饭后,我明显感觉到,我的食欲慢慢变好了,能把一碗饭吃完。我不再起不来床,不再睡不着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渐渐少了,我不再去纠结我的一举一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也不再纠结我是否浪费了时间——当大家都在不断“内卷”的时候,我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做。相反,我和赵飞一起做了许多“没有意义”的事:把土坑改造成游泳池、在沙堆上点燃干草烤橘子,以及,把饼干碾碎洒在地上等蚂蚁来搬。这些都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那个时候,也没有人规定做事一定要有意义。
大公鸡引吭高歌,声音悠长且遥远,带我回到那段久远的岁月里去。在那里,我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雪。
八月份,赵飞要回市里培训,刚好可以送我回家。我数着日子,归期越来越近了。虽然不舍,但是,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抵触回去。赵飞给我准备了许多零食,来时的行李箱被塞得满满的。
“赵飞,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啊?”
“别瞎说,你妈可不会同意你吃零食。”
离开的那天,我去给外婆上了香。香雾缭绕中,我好像又见到了外婆,在童年的田埂边,像小时候一样,挥手目送我离开。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对我笑。我告诉外婆,你的雪妹子已经长大了,她现在能吃能睡,一切都好。
出了门,田里的青禾绿油油的,像宁静的绿色的海。太阳那么烈,却阻挡不了它们的生长。青苗会好好长大,今年会有个好秋收。
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惧怕以后了。我再也没有回到医院的心身科,因为我知道,我的心,不会再生病了。我现在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去面对一切未知的人和事。一切都在那个夏天,悄然改变着。
哥哥不懂怎么治病,但他知道怎样对我好,永远都会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
这便是他的秘密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