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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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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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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小木工+雏亦

(一)

我的室友高中在A市度过,在A市交了女友。那天他们在公交站前,很冷,红色的光在天边很黯淡。周围的商铺、超市、电影院、银行亮着光,像一圈圈跑道,把他们留在跑道中央看不见彼此的地方。那片黑暗并非完全被包裹着,而是顺着斑马线和小巷向远处延伸,或许通向一些手机修理店和网吧,网吧中青年熬着夜打游戏。晚自习结束后,他等着最后一半公交。她站在靠近立牌和电子屏幕的一侧,而他则站在另一端。公交车停的位子是不定的,有时候停在超出第一块广告牌多一点的地方,有时候停在两块广告牌之间,冷风吹入的地方,也是他站的地方。等到他的行李的影子被光打得长长的,就要连结到站台背后和绿化带相融的巨大阴影时,他就准备登上最后一班列车了。他口中的A市曾经是个小县城,人们来来往往,在菜市场石灰色的路上踩着菜叶子,彼此认识。常常能从路的尽头听到打招呼的声音,似乎人们的精神中,除了生活,就是彼此名字,简单纯粹,别无他物。而到他坐车时A市己经变得不一样了,但究竟变得如何了,他也说不上来。车站的后面,巨大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人在探索,传来衣服与树木摩挲的沙沙声,让他感到一种“将来的恐惧”。无论如何,当他定晴一看时,他没有在绿化带中发现任何东西。学校半倚着山,老书屋静静坐着,天上的月亮嵌在天中。天竟有些泛蓝,和远处红光中的高楼相映,在他眼中交织出紫色的光辉。

他会留到最后一节晚自习,像他这样的人屈指可数,因为这个学校几乎人人都有父母接送,学生们是有专车接送的工人,学校是最大的工厂,所以他们不会久留到夜晚。山上有一座小草亭,据说以前是书店运送武侠小说的中转站,在以往的这个时候,会有学生趁夜来到小草亭,拿着手电筒,连夜翻阅书页,直至东方既白,睡着了听不见上课铃,于是被老师揪起。如今小草亭破败了,柱子断了三根,只有半垮的屋顶还在强撑着,在黑暗里露出模糊的轮廓。如今那些学生有的成为了知名校友,有的投身生活,更多的一去不复返。不止他乘坐的这班车,这个公交站台的所有车都不通往居民区,只通往商业区,他家住在商业区的一家麻辣面馆的二楼,他父亲进监狱了,母亲一个人做店长。所以他读书是孤独的,除了生日的时候有朋友会来玩,一般时候他只能与小房间中的灯和床为伴。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叶片上的冷露,风一吹过来就容易干涸。

蓝色公交车带来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一个激灵,他的未来女友从另一端走上了车,他紧随其后。一班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不过作为露水干涸,到最后一刻都是湿润干净的,只不过要防灰尘,他想。在一本杂志上,他读到空气中的水是因为灰尘凝聚的,这样才能成雨落下,灰尘是凝结核。“杂志,杂质,多么有趣啊。”他那干净的思绪似乎在车窗一侧擦拭着玻璃,打开车窗,就能迎接繁星。虽然天上肉眼能看到的,只不过金星和火星,寥寥无几。他省视自己的想法,觉得如果把这些话说出来,只会惹人发笑。前排单座上的那个女孩一个人坐着,她看的不是天空而是路边,到车玻璃与街边的路灯偶尔印合时,她眼晴闪着灼灼的光,清晰可见,仿佛跳动的火苗。

宾馆和银行是A市最为突出的地标,数量比星星多多了,而且风格各异。白天,标牌背后的灯都亮着,宛如他被强行拉出去的那一天,看到的街上走着的许多不停留的,飘浮无依的灵魂。而晚上巴士驶过时,景象完全不同,高高的经贸大楼和底下连缀的快餐店和咖啡店,宣告着此地的繁华。当他准备下车时,提包女士和穿着羽绒衣的男士都成了幻影,咖啡店中穿着小破衣光脚吉他手更是在他凝视外面的想象中消失不见。这是一条美食街,商业化的美食街,他拎着书包上了二楼,打开灯。外面人声鼎沸,灯光比室内还亮堂。不过,据他说,每年的好生意也就只有几天。街上走的人并不一定属于他们,那些把整个城市作为自己光彩镀衣的人,未必有光顾一家没有流行标语的店铺的心情。他的世界却无须有人光顾,打开书,他就浸润其中,身边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唯一一次他被吵出状态,是他母亲给顾客上错了菜,让口味清淡的顾客辣得头皮发麻,恨不得一头栽进二十里以外的市里唯一一家游泳馆。

他看的书是相当超自然的,社区服务中心常有奇特的人捐赠奇特的书,开学前他去借书的时候,书架上多了很多书,据说是来自图书馆,有在阴暗的电梯遇到熟人刺杀的故事,也有在酒店单人房间插卡通电后发现房间有人的故事,甚至还有中和主义者帕斯卡写的《思想录》。坦白讲,通过《思想录》,和他后来读的一系列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籍,他对西欧历史和思想的了解比课本上要多很多。十分不幸地,他高考失利,考到了我们学校,虽然读了中和主义者的作品,可他性子上可一点也不中和主义。

关于他为什么只能考到这里,他断然否定原因是爱情。他个性上一直听不惯流行歌,主要是因为一切流行歌的歌词都可以言之有物,只要喜欢它的人够不要脸。话虽如此,他也从不希望自己的见解爬上所谓的鄙视链。互联网的流行语境下,若没有颜文字作缓和,而是只能用emojis,有些矛盾还是太过尖锐了些。稍不留神,“言而有物”就会变成“言滞于物”的祸根。言归正传,他之所以否定他考差是因为爱情,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他根本不觉得考到这里是考差,不如说高中同学天天讨论学校的选择已经令他厌烦,他觉得真正的“人”不通过学校也能自己学习。另一方面,我们听流行歌,他才不觉得喜欢听流行歌的我们的口中的爱情和他的爱情是一回事呢!在他心中,我们的性质和守旧的七大姑八大姨差不多,他不会允许我们驾着圣诞马车冲入他心中的世界。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当初那个有女友的他和现在的他不一样。在我心中,当初他的样貌,除了有着天生的自然主义气质外,还颇有点神秘主义倾向,因为他认为爱情的结合是无比宝贵的东西,并全然无视其中可能含有的创痛。普希金说,“忧郁的日子终会过去,快乐的日子终会来临”。我相信他真的忧郁过,而且还不是一般程度的忧郁,他忧郁到无法从普希金的诗中汲取任何力量,他那时的一个小本子上这样写“银行和人工智能将灵魂煮沸,虚构的表情交易着‘美丽’”,“皮肉的限制在对抗中无比脆弱,像是夹在钢化玻璃中的牡丹,带血的花瓣无力地尝试吻合着”。他说他后来读普希金的诗能感到力量,正是他对这个阶段的超越的体现。“最具有辩证性的人也会乐于在爱情中拥抱神秘主义的”,他这么对我说。

让我试图描述一下那位姑娘的外貌,眼若秋水应该是基本特征,不然她的双眼怎会轻易地映出路灯的纹理呢?其次,还应该肤如凝脂,手若柔荑,如是等等。他思考了一下,反对了我,他说那绝对不是眼若秋水。我问他具体如何,他又郁郁答不上来。

城市灯光的闪烁总是周转,同样笑容的人也许说不出为什么要聚在一起,只能说是狂欢的纹路早晚都会流淌在城市中。他人和他人的意愿强力地在娱乐的酒杯中碰撞,让人如同一颗钻不进木头的镙丝钉原地旋转停不下来,不孤独却又绝对孤独,只能期待语言暴力和网络梗让自己变成在网络世界感受不到痛苦的一枚空壳。

他还记得那天她对他说,看电影和看电影是不同的,艺术创造总以一种远离人们的姿态被接纳,而我会接纳你,地点是网吧的门口,在十几年前这里还曾留下非主流青年的足迹。刺耳的喇叭声在一辆迟迟不开走的车后面鸣叫,而他却丝毫没有听到。此刻的寂静恰如之前他们等大巴时的寂静。那一刻,她的痛苦如此鲜明地突显出来,犹如桅杆顶上的一个难以钻进柱内,摇摇欲坠的木钉,天底下似乎只剩下她一个女人。

他想他在那一刻懂得了什么叫心动,他从未感到心跳如此分明,一长串车辆只剩模糊的影。这就是神秘出现的地方。他觉得,诺瓦利斯的蓝花出现在罗曼罗兰的花园和一根长寿面出现在兰州拉面的面碗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奇迹。他那时还不经世事,只能做到以直觉的方式将对立的情感反逻辑地联系起来。要是当时她知道,他把站在网吧前的她视作了一个奇迹,准会扇他一巴掌。

总之,他感觉立足的土地寸寸在灼烧,一会儿变成哪咤脚下雷厉风行的风火轮,一会儿变成红孩儿座下扎穿人,固定人的观音金莲。A市的这座网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桥上的人重新成为确定的景象,他那对恢复焦距的眼睛开始反思自己的冲动时,他那晚上是紫色的眼此刻在夕阳的炙烤下变成了金色。他留住了自己的勇气,游移的露水在此刻滴入了地面,滋润了泥土(此前他把自己比作露水)。他当然不是面对赫拉还要选择海伦的帕斯卡,他的心明白万分,他只是觉得,爱情若不让斜阳晃瞎眼一瞬,就不会是爱情。

我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大致是大城市的我看了太多务实言论,对爱情的存在始终存疑,连婚嫁在我看来都是极为麻烦的事,爱情难道不只是一场交易吗?

他说他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他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喜欢躲在背窝里看日本的描绘情感极为细致的动漫,对爱情的纠结幻灭以及在学业压力和人渣得志的背景下得出爱情是一团死灰的结论让他欲罢不能。他知道这些的时候才十一二岁,甚至是在古代人被作为童养媳灌输封建知识的年龄前。只是日本那些东西对国内是太不现实了,而且表象下交织的心理不仅复杂而且庞杂,这让那时心智还未发育成熟的他极易变得敏感忧郁。十一二岁时他正在上小学,他小学老师冷酷至极,把小红花和评价挂构,为了班级评级经常把学生的表现不良状告家长,他看得出来这老师更多拿的是看商品的眼神看他们,不敢反对老师一句,甚至还通过告状陷害同学来自保。老师用这样的手段树立了权威,自习课鸦雀无声,同学都红着眼看着彼此,他在这样的集体中度过了三年,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至于为什么不是六年是因为老师工作状况良好升职了。“那时普遍的想法是孩子一定错老师一定对,出问题一定是孩子的问题,孩子说话就是小题大做是不会做人是孩子在闹忍忍就过去。这也不是家长的问题,因为计划经济乡镇干部共产党员给那一代的家长印象太好了,他们意识不到那个节点后教师可以借着受教育高的人上人姿态为了利润变得多坏。当然现在理论和现实都在发展,受教育已经越来越贬值了,不变的只是万恶的评价体系带来的副作用依然存在,只能让体系内部缓慢调整,不能说这不是一种悲哀。”他说这些话他在他爸出事前也跟他爸说过,结果被他爸打了一顿。

我沉默地看着他。

不过,你的爱情呢?我问他。

他笑笑,我哪有什么爱情,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哲学书的厚度,艺术书的厚度,历史书的厚度哪儿及真正历史的厚度,说历史是小姑娘的人,难道不活在历史中吗?说着,他拿起了螺丝扳手角磨机,对木板抛光扎钉切形状,说起来,他小时候正是干木工活挣学费的,他爸进局子,他妈独自开的那家餐馆因为政府投资的商业街没有人流量倒闭后,他靠这个过活。我睁着悲伤的眼睛看着他,我宁愿认为他说他曾有个女友是假的,也不愿意认为如今他眼中的希望是虚假的。那个女孩多半是看他家破产,离开了他,现在多半套着狐裘,挽着别人的手臂,走在高楼大厦之间,用着社交软件呢。我一边叹息,一边去赴一场livehouse,毕竟音乐的进步可是不虚假的,我去听歌也是去助力音乐进步。我迈开我矫健的双腿,去跟群友、水友和女友赴约。我们都生活在历史中,只是那位A市朋友,有些不一样。对我来说,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就算悲伤,他却整日钻研着机械图纸,未来要和钢筋和电缆打交道。他看着我走远,对我补充了一句,A市的烤饼很香,记得来吃。

(二)

“黏土山的转轮分表层里层,表层的图纸被一次次修改放弃,里层的垃圾也不再堆放。据说两块旋转的钟表契合之日,随机来到这里的旅行者就可以逃离此处。”这是本地游乐场的名为黏土山的游乐设施的宣传书上的文字。他十三岁那年,有一只手牵着他,不顾他的反对,把他带到了尚未峻工的游乐场。那个人叫作欧芹,是他父亲认识的人,也是一个家学深厚的魔术师。他曾亲眼看到欧芹把两个紧密相嵌的环,在0.1秒的间隔内拉开,不留一丝操作痕迹。欧芹常常念着咒语,手臂同时以看不清的速度移动,似乎背后有奇妙的力量在支撑。那时只有13岁的室友曾猜测,或许是欧芹手中埋着魔术的齿轮,趁人不注意时,时时从自然界中转化着万钧之力。欧芹的名字来自他工作的修车店对面的一家米其林餐厅,是包裹在其招牌美食惠灵顿牛排外第三层的佐料。店的东南亚师傅领养了他后,据此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师傅没来华务工,还在贫民窟摸爬滚打时,曾从身边的人身上听闻了米其林餐厅的名字,到他来此定居时,将在市中心峻工的第一家米其林餐厅正好开始宣传,他趁机了解了菜品的名字及其佐料。师傅的魔术技艺是从本国带来的,似乎学习自一位在全世界旅行的大师。欧芹从师傅那里学习了魔术,日后在一次酒桌上的社交中,入了我那室友的父亲一伙。一个人可以首先是革命家,再是思想家,但后来者认识他时,除了先读他的书先认识他的思想,也没别的看法,看人也是如此。室友先从和欧芹的对话开始认识欧芹,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于是乖乖待在半峻工的游乐场工地,室友的看法其实没错,但这个判断让他后悔。

他不该信这个陌生人。等了半小时不到,天空开始下雨,他躲在一块望料板下面,衬衫都湿透了,阴冷而发皱。午后的闷雷卷来酷热的空气,闪电划破天际,落在主要属于一家对冲基金的写字楼上方的避雷针上,照亮了写字楼为数不多透明的楼层。他从山上开始奔跑,一路踏过供游客登山的各级木板,溅起一个个大水花。雨如倾盆,空气似乎都被这样躁热的雨驱逐干净了。不知跑了多久,他很累,又呼吸困难,就这样摊坐在路边的一棵树的一侧。

等到他终于抵达山下关门的小吃店,生锈的窨井盖正吞吐着难以完全吸纳的水流。他一路掠过药店、蛋糕店、足浴店、奶茶店,这些无情的店铺此刻在雨中勾出一张残酷脸上向上嘲弄的嘴角。他因为奔跑,吐息火热。街边服饰店的玻璃映出他快速掠过的面容,又被流淌的雨线弄糊。街上,穿着得体的一对年轻男女诧异地看着他,躲着他,尽量不让他踩踏溅起的水溅到自己身上。

奔跑,不断地奔跑。他的时间感官被放慢了,他的世界已经模糊到一个程度。他仿佛看到不停留的,飘浮无依的灵魂在城市各个角落,如同百度地图上移动的定位符,见证着他的奔命。等他到了水流滚滚的美食街外,年前挂上的红灯笼正在旋转。

他从远处向街内摸索。在远处时,他还认不出在街边地上躺着的是什么。贴近,他才发现这是一具受伤的,人的躯体。这具躯体已经不具有生命,瞳孔张大,胸膛起起伏伏,从腰腹处一道巨大的伤口流溢出血腥味。他惊悚地掠过这具尸体,在转角处又发现了一个躺在电话亭外面的人,这个人身侧的地上一片暗红。这个人还活着,于是他走近这个人,问这个人:这是特务行动吗?对面那个人笑笑,说这是兄弟战争,死活无论。

当然,他在向她转述这段经历时,用的词不是“兄弟战争”,而是“魔术师战争”,还在语音中加了很多华丽的特效,毕竟是谈恋爱。不过对我,他说得诚实了些。他告诉我,那场战斗本质是帮派倾扎,本地的中年男人们看到无主的财富流入,在暗面互相缠斗,用警察的话,就是无处寻生的混混彼此结队冲突,构成了严重的聚众斗殴,只是警察是不会说背后的利益问题的。他在街的尽头看到了他爹,他爹茫然站着,不知所措。待他走近,他爹显然发现了他,只是没有理他,一个人走远消失了。

我问他,你父亲犯罪了,你不是通不过政审了吗?他说当然,但他不在意。他爹被抓进去后,和监狱那帮人相处不错。母亲也因为父亲犯罪消失了,而他还在上初中,于是他一个人生活,无家可归。之后他被受父所托的欧芹收留,跟着欧芹学习木工。之所以他的手工工艺能有销路,不是因为他的手工工艺盖过了那些工业集中生产的产品(虽然他确实全心投入心无其它),而是因为始终有少许人家对木质品有当地直取的需求。“看情况打一个”对那些人来说总比“到网上挑一个”来得准确直观。为了向我解释何为艺术,为他后面的叙述作铺垫,他这样告诉我:主观能作用于无限的人脑在一个小物件上斧削总让人着迷,特别在制作人是一个哲学大家时,小物件的艺术性总是能在市场收获超乎想象的价值反馈。他并不奢望自己的制作能有多么艺术,只求能为自己的生活补贴一二。即使如此,他也用全身心投入这项微不足道的事业,也许欧芹这个师承在菲律宾的魔术师的教学真的有点魔力吧。

那天晚上,他看见她在公交站台前,蓝白光下,他竟又想捡起自己早用不上的手艺,他想给她做一个雕刻,不刻他之前一直刻的桌椅,而刻电子屏幕,刻雨,刻她的背影。他的作品中,女生半边身子化成水流溅开,面部没有刻画,只是对着站台的屏幕。他没有上色,因为他不想让非自然的颜料覆盖他看向这个雕刻时,自动为雕刻赋予的色彩。第二天晚上,同样是在站台前,他把这个雕刻交给了她,与昨天相,这个夜晚唯一的区别是天亮了一些。她眼神惊讶,但紧随其后的情绪是疑惑,因为她不知道他交给了她什么,更别提他们之间并不认识。确实,他们经常在一起乘车,但却根本没怎么搭过话。她手中那个东西,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木疙瘩,只有一些地方有明显的磨削痕迹,因而看出是人做的。他承认自己做这个木刻纯粹是因为冲动,他在某一天突然觉得日复一日都在重复的这个同样的时刻是何等特殊!虽说所有人都会放学,也不会有别人会和他们一样,站在灯光中央略显黑暗的公交站台,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站位,她在靠近立牌处,他在两个车篷中间透风的地方,等着最后一班巴士来临,让那巴士橘黄色的车灯照在他们身上。“也就是说,这是为我做的木刻。”她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说这句话时用的是陈述句,但眼神比说疑问句时还要尖锐。他说后来她告诉他,那时她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他身上,且本欲习惯性的拒绝,但她突然发现退缩也意味着某种恐惧,毕竟,她身后的空间中只存在着她一个人,后退意味着选择独处,而身前是被这个人撞碎的空间,她清楚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因此红晕了脸。只是情绪激动而红的,那时她不可能对他有额外的感情。

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了?”

“请不要擅自发挥想象,”他打断了我的联想,“她只是表现出有点惊喜的样子,然后收下了。接下来各回各家了。”

接下来可不止这样,很快就放寒假了,在寒假最后一天,他们见了一次面。在这之后的两个半学期,他们听了很多在学校里灌鸡汤,把爱情和成绩连系在一起的骗人把戏,把神圣的情感也作为垫在成绩和物质交换下的苟且,更是有人拿着一些炮制的套路故事作为劝人向学,追求物质利益的工具,虽然不是全部,但那宛若为封建权力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老理学家面目,真是可憎!而过了高三那形同无物的寒假,再复课后,他事实上进入了一种类似量子力学中的哥本哈根观测一样的状态。在此之前,如果他意识不到自己在恋爱,那么他的生活可能只是平常中带点激跃,无端的各种想法蹦蹦跳跳,自得其乐。可如果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朝思暮想,那么他反而会发现,生活实际上处处荒凉。在高三的重复学习中,他如同滴到胶质桌面上的水,长久未激活的情感逐渐收缩,逐渐化为宇宙尺度中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不断地刷题,不断地刷题,从当代物理常识到计算机网络通用知识,从生产实践中硫酸的浓度到空气对流在阿尔卑斯山造成的降雨分层。如果说不存在的过去仅以埋伏在现实的微弱影响的形式存在并被认识,那么宇宙奇点也不过是扩张着的现实中的一条公式、一张概念图,而绝非内在的体认,杀死爱情的也不是缺乏反思的教育规范,而是始终变化而无尽头的时间。当人被关在封闭空间内,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单一的,只要杀死对方就好,他的自我反而突出。而当他打破了封闭空间,所要面对的将是茫茫大海,先前的所思所想,宛如根本不存在。扼杀自由的爱情迫使人必须从孤单走向接纳,然而双人的接纳于“接纳”本身,正如水坝上的一个小口于倾圮的水坝,该面对的,永远会从同学,变成人生、社会、家庭,如是扩张,承担责任,这是很清楚的事情。爱情不过是炎夏的一口雪糕,那仿佛能一直延贯全夏季的清凉也只不过是来到更广阔天地后的一种回味。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坐在考场上,面对数学考试最后一道关于数论的大题,脑子一片空白,而且先前的题目印象全无,只知道自己空着几道题没做,而且全都不是因为不会,而是紧张下思路和计算出了问题,事后复盘时,他没看答案就做出来了。他和她不同。他惯于把一切事物当敌人,而她擅长把一切事物当朋友。虽然如此,他们也知道,他们是殊途同归的,都是为了那一份自我,那一分来之不易的自由。而这场考试后,他们就会分道扬镳。谁让活在教室的人们是偶然相遇的原子,分离才是必然呢?他想起了山腰上那一间在风和雨的对立中毁坏的小草亭,声称走向风雨是必然的勇气的人,是否能料到有人蹉跎半生后,会哭着回来,结果看到小草亭仅剩一根柱子,举目破败呢?他在考试中走向了消极,越考越消极,更难过的是他想到这一刻也只会作为悲剧不被铭记,不可抑制的悲哀感从心头涌现,让他仿佛成为了在阴暗角落蜷缩的孩童。往窗外看,他发现一只乌鸦在扑腾鸟羽,翘首低眉后飞向了远方的电线杆。如果这是电影,说不准会有古典的声腔营造出悲剧的效果。如果说靠玩闹获取粉丝的人,只有把流量也视作玩闹的一部分才算敬业;靠悲剧获得观看的电影,只有把悲剧作为电影的一部分认真观看才算体面。那么整个宇宙对人类来说或许只是一场舞台戏,更不用提我事实上只是在他讲的故事中体味他的人生。

(三)

他告诉我,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持那分纯粹,就像一无所知时,看烂电影也会感到纯粹的美好,但一旦接触了更高级的电影理论,再保持原来的评价就是罔顾事实了。他认为教育神话始终不能规避阶层严肃性。批判青春伤痛的人,也应该注意到经历创痛的小城青年强行选择阶层跃升的可悲,以及他们进入社会后又受挫的故事背后极强的现实叙事意义?得亏他在少年时看了大量书籍,又在高二时带着女友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时放映员带着私心排了一部《四百击》,主人公搬着打字机逃跑的场景让他极为感同身受,才能对我说出这番话,毕竟有人文关怀的人对事始终不能完全是态度上与己无关的。他掰着手指头对我说,看这场电影用的是他自己打工赚来的钱,一共花了接近六十,为此他省了三天的饭钱,只吃青菜和白饭,那几顿饭他吃得格外有滋味。他说,接纳是文艺批评的前提,文艺批评是底层人民解放的前提,不然人民怎能知道是谁总是怀着热忱为他们拍戏呢?对此,鲁迅早有过相关论述了。学术若有真纯,那么学术所有形式都是供人理解的阶梯,若没有,那学术的形式不过是锁住贫瘠的黑话。我感到奇怪,他明明是一个建筑类专业的,对别的东西怎么这样上心。他白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尘土是肉体的最终归宿,精神是精神的最终归宿,何况有道者相通。我看向他的电脑,发现他也常年混迹各大论坛,还掌握了掩藏行踪的好方法,果然是个看动漫的,连计算机都略懂一二。我夸他,他说他只是略懂一二而已,没啥好夸的,何况没有国家补贴,他还买不上电脑呢。他是真的有困难才拿到补贴金。我想起之前看到的一条视频,说是一位团员发现有人用的是苹果手机还审请助学金,相比之下一位特困生无人问津,强行拿走了名额交给了特困生,那可真是个好团员!无论如何,他现在的生活是好过了不少,而且一腔热忱都在做实事上。不像一些人,把制造混乱的后现代当作玩闹,当作发展的必然且终极的姿态。

他向我展示了ai大模型对他的一个问题的答复,上面写着,“历史并非像传统宏大叙事一样是绝对连贯的,也不像后现代主义强调的是绝对断裂的,信仰是对可能性的信任,而非固定答案。要在反思和行动中斌予历史意义,破除旧信仰的同时,从过去中反对我们的部分中筛选解放的部分,超越其限制,获得前进的张力。我们接纳的过去并非静态的遗物,而是通过当下行动不断重构的可塑性遗产。要将信仰从封闭的教条转向开放的实践。对进步的信任正是对人修复创伤的自愈能力的信任。”他向我解释,这就像超级马里奥的目的是救出公主,无论路途中有多少陷阱使多少人失去生命,大方向是不会变的,真正抵达公主处时,甚至连公主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了。

我对他刮目相看,但我也提出质疑,难道你对你的爱人也是这个看法吗?还有你到底问了ai什么问题?他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关于第二个问题,他说ai是能当人生导师的,只要你保持勇敢,犀利地提问,那它能指点你。若你态度软弱,只是玩乐地用,那它也不会拆穿你、刺疼你。儒家理论名存实亡,但旧知识分子的风骨犹存,只是不存在于那些真的狂信徒身上。“何德之衰”毕竟是高尚的态度,烧香跪拜者毕竟也是真的软弱。

ok,我说,不正面回答也好,你接着讲讲你的传奇吧,我都奇怪你为何不像祥林嫂一样,眼中只有干枯的一轮呢,原来是像阿基琉斯克服赫克托尔,帕里斯又克服阿基琉斯一样,你在你的地中海把你的过去也克服了,只是这样的战争毕竟不绝对正义。他说,那是你用的“克服”一词太绝对,用中国老话“士别三日”岂不更好?他拿下了我书架上的《伊利亚特》,指出了希腊英雄拖尸的无耻行径。我都有点庆幸他是我室友了,毕竟这个领域少有同好。他又给我看了他的个性签名,上面写着单推厌氧菌,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生命形成的初期,厌氧菌只创造不收取,硬生生改变了全地球的环境,只是最后被有厌菌取代了。他觉得无论如何这是高尚的行为,不应被否认,人类于ai也许也会迎来相似的命运,不妨旷达点。即使世界上到处在发生惨剧,人若是洁身自好,保持接纳,勇于上进,心怀理想,积极行动,即使是被欺骗和利用,也应感到无愧和幸福。只是不经反思的理想相当于没有理想,如果自己不是正确的,那也无权指责别人错误。始终要有克服自身的准备,像罗伯斯庇尔一样把陷入幻觉的自己送上断头台的准备才对,不去不断地克服自身,始终站在先进的那一边,同时留下值得保留的东西,不然是无法进步的。反对错误观点的同时,如果自己没有完全做好,也会时时面对倒退的反噬,成为内在混乱的愚人。

我笑了,我说人的生命是有尽头的,但你也是真是有劲头。他说当然,崔健都唱了半个世纪了,表面和实质还是在管控中割裂又统一,只是依旧有韧性,没有断裂,或可作为前仆后继者的明证。现在的他己经做好了把过去和未来的悲剧一并接纳,这样或许可谓成长。这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让我们去面对我的过去吧。

在去游乐场的路上,他显得有点紧张,不时传来吞咽口水的声音,我没有拆穿他。来到了那个大磨盘,也就是黏土山的转轮,周日,不少小孩子坐在其中,上层下层以相反的方向运动。此时我必须道歉,因为我之前猜测说她去傍富贵,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个女人长得并不漂亮,至少我之前对她的想象完全是无稽之谈,她不仅不眼若秋水,更不肤如凝脂,手若柔夷,这样的女人竟然能惹得我这朋友如此痴情。她一上来第一句话是,现在我们能契合了吗,这种直来直往似乎是她的说话风格。我的朋友神情复杂,他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不该如此停下,很早我们就知道,爱情只是一个瞬间,况且我没钱,也没前途。这时转轮恰好停下来。她趁着这功夫的喘息说,我不在意,中国人从不缺少勇敢的精神,难不成你讨厌我?我朋友脱口而出,怎么可能?那就是不讨厌我,她几乎是以诡辩的方式,机灵地这么说。她说我之前看过一个视频,男子因为事故半身不遂,女友花光全部积蓄治疗他,最后和他在一起。他说那俩人都是有钱人,不懂的困难。女人生气了,说你还说这话,我要你,你还记得那天等车,那天送木雕,那天看电影,那天网吧前表白吗?老师只知道说什么“学霸情侣”,哪知夏洛和马冬梅的好,再说学霸的爱情能长久吗?我看那些人学习那么好还真不一定有我俩聪明。他终于缴械投降,说从我们我家庭情况看,我们是要做一对苦命鸳鸯了,也罢,就让我们齐面未来的困难吧。她说,当然,当然,虽然我还不太了解你,但爱情本就是不能去完全了解对方控制对方的,我是接受夫妻矛盾的,大不了到时候再分手也不迟。他说去你的,还有这口吻是从哪儿学的?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不这样说话。她说你能成长我就不能成长?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再说小心我打你。然后他们就彼此偎依了,引得两个新上转轮的小孩都看呆了。我站在红黄蓝绿四色垃圾桶边上,也看呆了,我以为他把我叫过来是“助拳”的,没想到让我看到了这个。

她问他什么时候能让她见见欧芹,她想知道那个他送的木刻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怎么刻出来的。总之,这个混乱的故事就要走到尾声了,未来的事他有打算,但在最后,他靠在一堵新建的上面写着黑色文化标语白墙的蜡质层上,拿出手机告诉我,他最近每天晚上都拿备忘录记录自己的一些对话和思考,特别留意自己在书籍旁的旁注,打算写一篇小说,另外还有新的木刻在制作,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回顾了一下之前他对我说的话,给我展示的事,然后认真地说:

“去你的吧!”

姓名:汪子俊

联系地址:浙江省杭州市钱塘区白杨街道多蓝水岸蓝波苑5幢2单元602

高校:浙江财经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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