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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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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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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

我是荀幂忠,荀子的后代。真真正正的荀子就在我的家里,他的灵魂还在飘着,飘来飘去。我的母亲去世后,荀子就从她的身体里飘出。荀子的身体看起来很坚硬,但我知道那是假象。一个人的灵魂,即使看起来如同钢锯,依然是软的,捉摸不定的。荀子既然已经死了,没有再在各个国家做大夫,或许也不能称其为宗师了。我是一个女子,日常打水洗衣做饭,家就安在河边的山村。然而我家学渊博,家里的祖庙有一万块牌匾,除了荀氏一脉,还有山川神灵,石头火焰。荀子主张制天命以用之,但是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却用朱砂描绘着河图洛书。我在外界看来总是很神秘,人们都把我看作掌握了神秘力量的楚地之巫祷,其实我是实打实的中原人,只不过掌握了一些灵魂力量。我的祖辈可能还见过鲧,晚上睡觉时,我有时能看到黄熊的虚影,也许在房间的某个角落,还有我的某个祖先从鲧手中拿来的令牌。然而,这一切的神异只有我能看到,所以也没办法请别人帮我找,整理祖庙的计划就暂时搁置了。我今年刚满二十一,如果我是男子,按先圣的说法,才成年刚满一年。但很可惜,我是女子,只是我既然掌管了祖庙,那我就要按照负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我的祭拜能力在十六岁时是实打实的不成熟,既然如此,说我刚成年也没什么问题。我现在身量微足,身形高挑,初具丰腴,亦有姿色。神灵寄托在麦子内的祝福,似乎到现在才被我所吸纳。

走到小河边,我洗了把脸。“其实,先圣不太懂神灵吧,因为先圣不言鬼神。”我这么问荀子。他老人家沉默了。我是知道的,其实荀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活着,不过既然他的灵魂是实打实地在天地飘荡,那么按“气”的理论解释也未有不可,所以他会这样回答。

“小女娃,先圣也是人,从气聚合而来,又怎知气的玄妙呢?我看用最好的显微镜,都不能弄明白气是什么。如果你想用你的眼睛细细琢磨我,说不准你还没看到深处,我的形体就顺应规律消散,掌握这种规则的人,不会让你发觉的。自从第一个人发现道,道就消隐了。”

“是这样啊?”我这样回答,心里分明不信。如果第一个掌握道的人是我,我又为什么要让它消隐呢?

“你很快就能知道人的性恶。”荀子洞察了我的想法,犀利地回应我。

三河交界处发了大水,我站在河滨。一群男女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他们是修罗部族的族人,一个年轻男子满脸怨愤,他高声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族长不把位子传给我,要是我当了族长,定能欺上罔下,在此地掀起大水,让全世界不得安宁。”

另一个男子连声附和他,一个女子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在几个修罗族的男子之间,竟然有个女子,实乃怪事。她说:“前天,谷米向我告白,我问问你们,我该怎么拒绝呢?”

那个说要篡位的男子,一派伟光正的样子,说:“那要看你是想婉约点拒绝还是直接点拒绝了。”

女子扭扭捏捏:“我当然是想婉约拒绝他,但这样会不会太给他脸了?他那个情况,说得好听就是钝感。”然后她发笑了,几个男的围着她。

男的就附和她:“你就直接对他说,我们被拒绝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果然是修罗族人,以坑蒙拐骗为能事,以损人利己为荣耀,平时龟缩在山窝,受着外气的压制,可一找到机会,就会寻找同流,互相认同彼此“损人”的道德,心中倒以为狠毒是世间真实,弄得几个前代的国君都失了名声。我听说,没有一个华夏族的国君不应遵守道德,“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的原则早在部落时期就已经出现了,至少炎黄二帝是这样的。可后世君王往往暴戾,可能是上位的路越来越曲折,越来越伪诈导致的。如若是要带着部落见血求生存的君王,心中怎会有过多外念呢?那一位被他们谈论的外邦男子站在一块石头后,仿佛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他痛苦抱头,喃喃自语,手中的白芷掉在地上。

“我有闻国君嗜血,用权者易屠邦,却未曾听闻有女子背叛男朋友。若她背叛男朋友,真的是我非她所愿,那诚实告诉我即可。又想在我面前保持形象,又在心里暗暗瞧不起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自立道德,小人结党?”

我看着那被众男子簇拥的“鲜花”,以及独自在石头后落泪的男子,心情复杂无比。正常的是谁,狠毒的又是谁已经难以区别了。因为这个男的踩碎了鲜花,开始在泥板上书写三纲五常。

荀子说:“此乃恶之花,需要教化。”

“可是三纲五常不就是从你的‘性恶说’演化而来的吗?名教不是恶中之恶吗?两边都是恶之花才对。”我顶撞他。

他叹了一口气:“那你告诉我,何为正常的人欲呢?如同一只水母,盘伏在石头上,固然舒爽。恶言攻人,亦令德衰,若德已衰,以暴制暴,岂不安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这位祖先,但那只水母孤单地在男人群里,而且扭扭捏捏,岂不是矫饰拔高了她的性恶?而我又怎么知道人的天性如何呢?使用心理学放纵自己,是否能让神魂长出翅膀呢?反对以暴制暴,那更是巧立名目了。但拿着白芷的男子,毕竟自古都容易选择去死,恐怕和人性的本质关系不大吧。

荀子听了我的想法,目光有点迷离:“那恐怕得问孔子了。”

汨罗江染上了血,不知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亦或两者在河里搏斗,互相都把彼此的血捅了出来。我捡起河岸边的白芷,塞在袖口。阿修罗部落的旗营矗立在河岸上,那面棕色的旗子始终如一。

我走在河岸,看见另一个男子。他看着修罗庙的庙旗,以及遍野的白骨,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他是孟子的传人,我走近他时,他正入神地盯着白骨,好像要从中“格”出点什么东西。我看见他的灵魂是专注的,然而同时也是暴烈的。“你看出什么了吗?”我问他。

他看着我的服饰,反问了我一句:“你是野祀巫祷吗?”有一种很暴力的力量潜伏在他眼中、胸中,他却浑然不觉。我不能放任他这样。于是我把一片草叶贴在了他的胸口,手持续地支撑力量。过了一会儿,他胸口的温度降了下来,眼神像是煮沸的盐水冷却了,然而依然有着刺。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时,分明感到他的心脏的主动脉比一般人要粗壮。

“我承认你不是什么淫祀,而是正神的祭祀,但你还是远离我吧。我将要做的事,你无法帮助我。我有着很大、很大的野望,这野望大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誓要恢复炎黄的道德。你不要悲伤地看着我。”

我看得见他的未来,故我发出叹息。这位可怜的卫道士,生在中国,会成为孔子的追随者,生在泰西,会成为基督的追随者。他的名字将被刻在耻辱的柱子,刻在审判他人的,耻辱的柱子上。然而他活着时,不过是想尽他的可能,做些事。他会被迫吞下强加的价值,死了又有青蝇硕鼠在他身上爬行,拿他的血肉炫耀自己。想到这,我不由自主流泪。可他毕竟没有什么好同情的,还一根筋地在为他的道德殉道。他和那个跳河的男人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不成熟而可怜的。我问他:“你对你的道德有那么自信吗?难道你的道德不会变成新的刑具吗?你四处传播学说,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心里有阴暗的愿望吗?”

他奇怪而且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怎么可能,只要我遵守先圣的教诲,我怎么可能失败?仁者无敌。”。他顺着河梁远走了,身影上上下下,在我心中,他的身影仿佛一把带血的刀。

我决意也做些事,于是把头巾包裹在双耳。这时荀子出来了,之前孟子徒孙出来时,他一直躲着。

“得亏他走了,和这种人说话,得疯的。”

“恶心。”我蔑视地看着这个小老头,听说他生前做到了一个大学的高层,距孟子远矣。

他猜到了我的想法——他这人最让人痛恨的就是这点——耸了耸肩:“那又如何,那等儒生,可能创造任何实际价值吗?我不仅组织了最大的学院,我的学说还辅助了一个国家的统一,那些人做得到吗?”

我无力反驳,这个小老头不是修罗,胜似修罗。

走到半路,一个枕着骨头的人拦住了我,他自称名士,然而衣不蔽体。

“隔得很远就能感到你身上的修罗族的气味。只是仅仅如此还不应该能吸引我,让我算算。嗯,河洛母神,父系列位,无聊的东西。灵魂脉殊,异端通途......小姐,”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你和我是一类人吧?”

我睁开青金灵目看了看他,他身上的气息混混沌沌,看不分明,不像《山海经》里任何一位,应该是后天所成,也不知道是哪类精怪。他叹了口气:“我们道路相近,都是无情,有个灵魂寄托在你的脉络内,要我帮你取出吗?”

我笑着说不用。

之后,荀子晕晕乎乎地钻出我的袖口,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说:“你不需要知道。让你知道刚才那人是什么,无异于让在畅想理想国的柏拉图知道什么是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美利坚合众国,让量子力学家知道什么是奴斯和太一,都是不切实际的,而且造孽。”

阿修罗族人在各处攻城掠地,我惊险地穿过他们的营地,接受了无数次盘问。越接近齐国的皇宫,我越发觉得,阿修罗和人类是一个东西,正如哲学家和工匠是一个东西。我看见路边时常陈放着墨者的尸体,但我不被允许接近。我明白,正如这个“不被允许”,有什么东西被人为分割了,正如女子游荡在荒野时,像一个孤独的野鬼一样,这是不该发生的。我们有的时候是展示柜上的商品,用下贱来求爱,有的时候我们是主动下贱。然而男人竟然能容许我们的下贱,甚至创造我们的下贱,享受我们的下贱,真是不可思议。这个“容许”“创造”“享受”是伪君子做的,可真君子又做了些什么呢?他们踩碎了白芷,不容天地正气以外所有的东西。其实,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阿修罗是潘金莲,潘金莲也可以是阿修罗。

我走进了皇宫,用自己的血在皇帝的鼎上刻上“贞洁”二字,期望它燃烧。这时我恍觉不对,身上缠着的草叶正在向我发出警示,或许真像黑格尔说的,主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我捡出袖口中的白芷,清香快消散干净了。我也是阿修罗吗?我自问。荀子这时不发一言,只是紧张地看着我,好像我的样子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罢了罢了,崇无法去。我走了。”趁我转身,刀枪剑戟纷纷刺入我的身体。我吐血,大禹雷神也救不了我了。我想起我的名字。我的生命是人给的,故人杀我,我也没有怨言,就这样吧,好歹还能留下点名声。传承?祖庙好好地放着,一直有地缘学家来上香火。已经轮到我值班过了,怎么还能依靠我呢?四处传来叫骂声,我的命运如同小船,昏昏沉沉地在将亡不亡中激荡。“屎”,他们真就这么说我,可能是平时一直打“真人枪战”,屠杀的虚拟人物过多,造业也过多了吧。但我也随着他们的声音,进入下水道了。常常有人想把自己的骨灰洒向大海,可最后因为地球重力和水循环,多半进了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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