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神奇的日子。在这一天,四时节令仿佛乱序了,温热的天穹与错落的绿树叶片间吹来凉风,天地间的气仿佛自赋了神圣,要将天地宇宙统一。到了下午,天色变灰了,淋下一阵雨。薛凝然猝不及防,尽管已经做了最快的反应,躲到屋檐下,还是被打湿了裙子。也许她应该责怪这一大片的建筑全是水泥块,只有避雷针和排水管,连一小片屋檐也很难找到。她盯着头顶突出的一块方砖下的沥青层,心想这也不算屋檐。墙角有一个圆形且凹陷的东西,青苔长着,青蛙跳着,仔细一看已经半朽,生锈的金属制像膨化食品一样撑开然后瘫在地上——这是一个废弃的雷达。
她怀着憎恨的心站在原地,无论吹来的风是多么清凉、甘甜,都只能让她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个阁楼,从排气的通道曾吹来过带着暑气的潮湿的风,闷得木板仿佛都浸透了汗液。她感到憎恨,因为风可以来自四极八荒,来自她未曾体验过的无边旷野,风可以自由地彰显着力量,让电线和房屋都没有区别般的一同被刮倒。然而风是有限制的,风会消失,会死。当她站在田野上看着无边麦浪时,风能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让麦子停摆,只有轻微的风躲藏、穿梭在秸秆之间。等到风起云涌,天地色变,风又仿佛从未消失般出现了。她讨厌这样的风,又并未真正拒绝过。当她在风中,在田野中起舞时,她不会去思索,她由着风。
然而,她现在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毫不潮湿,毫不闷热的雨天。这一天像是聚集了一年四季的全部优点,有春天的和煦,夏天的迷糊,秋天的清凉,冬天的安静。一切令人不满意的缺点都被赶到了诅咒的角落,丝毫不见踪影。只有那个废弃的雷达,还静悄悄地摆在角落。因为人人都是鬼,都是修罗,所以人能无视诅咒。是的,这是一个诅咒世界。而她现在误入了诅咒世界的一个可笑的边缘地带,这个地带可笑到一眼望去看不到一个活人,净是死者的尸气。甚至连尸气也不算,因为就她来看,放置在这些水泥块,这些纵横小路上的灰土,永远水平且无限地运动着,总是一派将要衰败的颓样。虽说只要她去踢一脚,它们指不定会重新激荡起来。但若要它们再面对一遍同样的痛苦,那也过于残忍了。所以,风雨里,只有她一个女人,站在这样一片水泥建筑群。她是什么想法,是难以揣测的。
雷达向外辐射着电波,然而她没有察觉,一径远走了。电波在水泥块之间来回反复,找不到什么出路。电波是雨在墙上的水纹,是震荡的空间,如果雷达的电波无法冲向高空,那就会演变成越来越刺耳的尖啸。如同总是撞门却从来不带钥匙的舍友将怨气通通传导进“服务员”的胸口,如同总是骂人的舍友总是将阴暗的咒骂塞进不愿接纳的双耳,如同不知聒噪的青蛙与蝉不知疲倦地噪响——诅咒就是这样发生的。意有郁结,不得抒发,于是变成谁也认不出的怪物,怪物横行,用血肉来示爱,这才是诅咒正常的模样。然而,她此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风是和煦的,她找不到敌人。是的,她找不到敌人,没有阿修罗扯着大众文化的皮衣肆意抒发着暴力的胸怀,没有华彩的衣裳假意代表着幸福的通路,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唯一暴力的就是她自己。
“方向,我要方向。”她的脚印仿佛在狂喊不不不不不,后面跟着几个字“傻逼我操”。嘿,她最讨厌的东西此刻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地跟着她。因为那些她最厌恶的东西仅存于她的脑子,所以它们理所当然地在她身后显现了。那些脚印成为了她新的敌人,取代各种秩序的,新的敌人。也许那个雷达和她一样,曾经向各个方向转着,却找不到有用的根据,于是垮了,朽烂了,铁锈像肥皂版一样膨胀,支撑了最为宏伟的一场样板戏。在这场样板戏中,所有人向所有人发动了战争。名教和自然夸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何等高贵!
她想起曾经有血肉的巨人撑起天地,每一寸肌肤都宣誓着力量,结果因为没有再看见需要支撑的天,它碾碎了人。那个巨人将自己永生囚禁在天穹之下,真是伟大。伟大到在脱离天穹后,不愿意做除了踩踏花草,践踏果园以外的事一分一秒。人伦,人伦!正常的世界有的人伦,不过道学家用来埋伏在人血肉中的钢筋,时时残害着人的血肉!然而,这个世界,甚至连人伦都没有。想要血肉中的钢筋在血肉移动时割裂血肉,用惨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都无法。更没有道学家观察你的惨痛,以将你的生命付之一炬为代价,来修正他们的伦理学。没有,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敌人都没有。没有像样的敌人,她该怎么成为英雄?
嗯,她放弃了。说什么都不会被听,因为生活的首要目的就是反对它自己。以A论B,以B论A,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呸!我们的生活可以幸福,只是缺少了能审视它的心,说出这话的人,下地狱去吧!不让人千疮百孔,就没有任何一个关于人的学问可以得到确立,于是人就被祸害了几千年,尚未有什么不存在的标尺真正让人进化。用315来打假情趣小玩具,很好。
吃饱了膨化食品的胖子流着肥油倒在路旁,燃烧了七天七夜,整的洛杉矶灯火通亮。哦,雷达,你在哪里?要是你出现了,我先毁了你。
她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她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先前她的想法一览无余,而后很快无影无踪。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她友好地问:“你他妈是人吗?”
他回头。他的眼睛大到覆盖了笑肌。“我不是。”他说。
“那么看来杀了你,我就能回到我那个美好的诅咒世界,不用再忍受弄得我五脏翻涌的噪声了,神经病东西。”
“你一见面就这样说我?要是我是一个能让你痛不欲生,求死不得的诅咒呢?”
“正如我所愿。”
“口嗨。”
是的,说完话,她身体发冷了,神智也冷静下来。她并不热爱骂人,不过好像整天和爱骂人的一群傻逼在一起,她也变样了。唔,她需要那个雷达。如果雷达还在,她或许不会有那么锋利的锐芒。只是雷达的确从未存在过。
“不对!”她飞奔回起始处,沐浴着舒适的风雨,抱住腐坏的雷达。她喃喃自语,“这样就得到幸福了啊”。远处什么东西不断尖叫哀嚎,细听,原来她已经回到了诅咒世界,“你他妈真不长脑子啊”,那是某个人打游戏的声音。另外,一个修仙小说的主角正在屏幕上,大肆屠杀他人。她小时候将自己缩在阁楼,不愿意听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向着花仙子伸出手时的记忆。父母的鞭笞在那一刻变得不再可怕。现在她终于能接纳这一切啦!她露出可爱的笑容,亲吻抖音的屏幕。屏幕仿佛放着电,刺痛了她嘴唇,很舒服,舒服的和那个诅咒空间一样。各种水泥块从天上降落,全无秩序。手机中有各种传感器,监测她的体温,给她详细的健康建议。无人机携带着炸弹,在空中的新闻电波中飘过,还有各种名目的枪四处射击,为了指使南北,将子弹用中括号括起来,或许那就是当代的雷达。
她幸福地看向上空,阡陌交通的子弹电波轨迹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也许那就是当代的乌托邦。雷达与风力发电机向着四方旋转,室友感到难受还在打游戏,一边大喊“焦躁症要犯了”一边打,仿佛在自虐。这是诅咒的天幕,怪物横行,枪口对准了来自大海的怪物,粉色的软肉在火药的打击下,仿佛狮子金色的鬃毛,绽开了菊石化石般的花纹。为什么还有雷达?莫问,要问就是因为她就是通过那个雷达才进入诅咒的神话空间的,这一经历仿佛解放了她,让她在咸咸的海风下,感到无比的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