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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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本应是明轩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他小学毕业了，整个暑假都没有作业，可以撒欢地玩，而且爸爸答应带他到城里新开的游乐场去，还要给他买新衣服新球鞋。可是因为那场意外，这些都永远无法实现了。在后来的岁月里，每次回想起那天，明轩都会感觉有些不真实，村里那条经常干涸的小河，偏就那一年涨满了水，而正当壮年、身高一米八多的爸爸，居然被这条小河淹死了。
那是放假后的第二天，明轩的爸爸、叔叔，还有村里的几个男人喝酒后，一起去河边洗澡，大家见河里飘着一条小船，就上去划船玩，划到河中央时船突然翻了，爸爸为了救叔叔，自己被水冲走了，等到救援的人把他拖上岸时，他已经没了呼吸。
失去了顶梁柱，这个家的天要塌了，奶奶一下子老了好多，整日坐在床上流着泪哀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眼睛还时不时地望向窗外，仿佛在等什么人回来似的。妈妈不吃不喝，只是默默流泪，才几天工夫就瘦了一大圈。明轩只得打起精神来照顾她们，可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就会一边想爸爸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爸爸生前为了盖房子找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他去世后，这些人隔三岔五就过来，坐下闲聊几句，但是不提要钱的事。妈妈看出了他们的用意，就向他们保证，无论干多少活吃多少苦，哪怕砸锅卖铁卖房子，也一定会还钱。
她说到做到，精神稍微好一点就下地干活了。明轩也要跟去帮忙，妈妈让他在家好好预习初中的功课，因为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考上大学。但是地里那么多活，单靠妈妈一个瘦弱的女人，根本干不完，叔叔自己家的地都是荒的，根本不能指望他帮忙。姥姥家的人都在外乡，也没法过来帮他们。
村里有几个老光棍，平日里手脚就不干不净，爸爸去世没几天，家里看门的狗就被毒死了，大鹅和鸭子也被偷走了，妈妈独自去地里干活时，经常会被他们骚扰，有一次甚至差点被强暴，幸好奶奶和邻居大婶及时赶到，才把那个光棍打跑了。妈妈委屈得在家一边哭，一边骂爸爸狠心，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
不久后，媒婆带着一个长得浓眉大眼、高高壮壮的男人来了，妈妈看到他，脸上立即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连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他接连好几天来家里帮忙干活，然后一天晚饭后，妈妈告诉明轩和奶奶，她要跟他结婚。
于是这个男人成了明轩的继父，他似乎很有钱，刚结婚就把家里欠亲戚的钱都还了。他非常勤快能干，一个人把地里的活全包了，对妈妈特别好，不但不让她去地里干活，他每次干活回来，都会抢着干家务活；他对明轩也很好，总是和颜悦色的，还特意给明轩买了新衣服和新球鞋。但是在他要带明轩去城里新开的游乐场去玩的时候，明轩用一个几乎翻上天的白眼把他拒绝了。
妈妈脸上整天挂着幸福的笑容，让明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希望妈妈快乐，但是一想到妈妈的快乐是因为这个男人，他就为自己的爸爸感到难过，因此他从不给继父好脸色。他恨继父占有了本应属于爸爸的位置，怨妈妈不该这么快就忘了爸爸。村里还流传着许多关于他妈妈和继父的闲言碎语，在一起玩的几个小伙伴也经常用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调侃他，让他觉得很丢脸，他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然后把这个令他“蒙羞”的男人赶走。
妈妈再婚后，从明轩出生起就跟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的奶奶，只好去了明轩的叔叔家。叔叔是个懒汉，好赌好喝酒，家里穷得叮当乱响，他跟婶婶成天为了钱吵得鸡飞狗跳，奶奶实在受不了这种糟心的日子，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托城里的亲戚给她找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工作，然后去了城里。
这时明轩已经是镇中学的一名初中生了，送奶奶走那天，继父开面包车把他从学校接回来跟奶奶告别。明轩看见拿着行李、站在村口等车的奶奶就哭了起来，奶奶也难过得搂着他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说，“明轩听话，等奶奶攒下钱了，就接你去城里玩。” 明轩边哭边说，“奶奶，你等我长大挣钱了，我就接你回家，我给你养老！”奶奶摸着他的脸蛋，勉强挤了一个笑脸，“行，奶奶就等着跟你享福了，你要好好吃饭，快点儿长大。”说着又哭了起来。
继父见他们祖孙俩哭得难舍难分，就劝奶奶：“大姨，你放心吧，自己保重身体，不用惦记孩子，我跟你保证，一定会对明轩好的。”
这时车来了，奶奶上车走了，明轩感觉心里又被挖空了一大块，有说不出的难受，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去了学校。他天天想奶奶想得没心思学习，就天真地想，假如他有钱，就可以把奶奶接回来，在镇上租个小房，他们就不用再分离了。于是他去了一家小饭馆，骗老板说自己是孤儿，没钱吃饭，想在店里打工赚点钱。老板可怜他，就让他留下了。
老师把电话打到家里时，明轩的妈妈和继父知道了这件事，于是继父去了镇上，跟老师一起，在小饭馆找到了明轩。但明轩不肯走，说要挣钱接奶奶回来。继父劝了半天也没用，就跟他打赌，“你要是期末考试能考进前十名，我就接奶奶回家，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明轩不相信，于是继父写了保证书，并请老师当证人，明轩这才答应回学校。老师走后，继父说：“我知道你恨我抢走你妈，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其实我跟你妈早就认识了，你爸才是后来的那个。”接着他告诉明轩一个秘密，原来他和妈妈曾经是一对非常相爱的恋人，因为明轩的姥姥姥爷嫌弃他是穷苦孤儿，硬把他们拆散了。为了不打扰妈妈的生活，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听说明轩的爸爸去世后，他才回来找妈妈。
明轩觉得这是继父故意编出来骗他的，在他的记忆里，爸爸妈妈一直很恩爱，他最爱的爸爸怎么可能是“后来的”，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是“先来的”。可是他想起村里人说的闲话，又觉得继父说的可能是真的。
继父说：“你要是不信，等奶奶回来了，你问她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所以你还是先好好读书，争取接奶奶回家。”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明轩考了第九名，继父说话算话，果真带着明轩去接奶奶，而且当奶奶是亲妈一样孝敬。
妈妈的脸色红润多了，两颊上的肉也饱满起来，每次继父傻乎乎地跟她肚子里的小孩说话，她就开心地笑出声来。尽管明轩仍然不喜欢继父，但见妈妈幸福的样子，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也会好奇地凑过去问妈妈，小宝宝什么时候出生。继父难得看到明轩笑一次，也跟着笑起来，这个家里又有了欢声笑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
第二年“五一”小长假，明轩又回家了，才几个月不见，他个子就长高了一大截，却瘦得像一根细竹竿，妈妈非常心疼，继父说，“正好明天赶大集，我去买点儿好吃的给孩子补补。”妈妈也要跟去，继父和奶奶担心她的身体，让她在家等着，可是她说还要买一些婴儿用品，担心继父不会挑，非要跟着去，他们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继父开着面包车，带妈妈去了集上。不料在路上，他们为了躲避一个乱跑的小孩，车撞到树上，又翻到沟里去了。
明轩和奶奶赶到医院时，妈妈仍在昏迷，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大了，增加了救治的难度。继父也受了伤，头上、身上都缠着绷带。明轩不管不顾地质问他，“你怎么开车的？把我妈伤成这样。”继父很虚弱，挣扎着坐起来，向明轩和奶奶道歉。
妈妈头部受了重伤，医生们奋力抢救，还是没能救活她。奶奶搂着明轩，看着蒙着白布的明轩妈妈，还有那个在保温箱里的早产小婴儿，又一次哭成了泪人。明轩像爸爸去世时那样，呆呆地站着，欲哭无泪。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回到早晨妈妈出门前，不让她出门，就像当初他想回到爸爸去世之前，让他不要去河边。
继父出院后，奶奶进退两难，不知该留下还是该带着明轩离开。继父红着眼睛说，“大姨，你留下吧，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除了你们，没有别的亲人，以后明轩就是我亲儿子，你就是我亲妈，将来我给你养老送终。”
奶奶哭了，她想起在这个家度过的温馨日子，便留了下来，等明轩的妹妹出院后，她又像疼亲孙女那样，照顾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婴儿。明轩也很喜欢这个小妹妹，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带着她玩，还用自己省下的零花钱给她买玩具和零食。
中考后，明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整个镇中学，总共才考上五个学生，他是第二名。奶奶带他去给爸爸妈妈上坟，在墓前抹着眼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们。
继父从饭店请了大厨师来做菜，在院子里请亲戚和村里的人来庆祝。大家都夸明轩有出息，又夸继父心眼儿好，这个家和明轩，都多亏了他。
明轩内心感慨万千，他难过地想，要是爸爸妈妈还活着该有多好，看到自己考上重点高中了，他们不知会多高兴。可是见继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心里又觉得很温暖。这几年的辛苦劳作，继父比刚和妈妈结婚时更黑了，也老了许多。
他想，他是不幸的，那么小就没有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继父这样的好人，这个人不但给了妈妈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还让奶奶老有所依，也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让他在学校想家时，不再感到心酸，而是有了幸福的期盼。
转眼又过去几年，明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顺利在北京找到了待遇不错的工作。突然有一天，他接到继父的电话，告诉他奶奶病重，让他尽快回去。
奶奶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到明轩后，精神头好了很多，她关切地问明轩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又感谢了继父，多亏了他才有明轩的今天、自己才能安度晚年，然后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办完奶奶的后事，明轩要回北京了，临走前，继父又告诉他一个秘密——其实他不是他爸爸的亲生儿子，他妈妈跟他爸爸结婚前，就已经怀上他了。
明轩比当初得知继父是妈妈的初恋时还要震惊，他说什么都不肯相信。继父拿出一张旧照片让他看，他见照片上的人除了服装和发型，其它地方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继父说，“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猜你是我儿子，可是你妈不肯承认，后来你妹妹要出生了，她担心我会对你没以前那么好，这才跟我说了实话。”
明轩问：“奶奶知道吗？”继父摇摇头说，“当初你爸为了你妈，骗奶奶说你妈怀的孩子是他的，所以别人都以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爸是个好人，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养育那么多年，为了你，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生。”明轩又问，“所以你一直瞒着奶奶和我，特意等奶奶去世后才说出来吗？”继父说，“奶奶已经失去了儿子，你是她心尖上的人，是她一辈子的指望，要是她知道她一手拉扯大、最疼爱的孙子不是亲生的，肯定会受不了。”
明轩看着“继父”被岁月和生活侵蚀得过早衰老的脸，他喉头哽得发疼，缓了好一会儿才说，“爸，谢谢你，谢谢你为妈妈、为我和奶奶做的这一切。”
刚刚一直很平静的“继父”，听了他的话，激动得哭了出来，明轩也流下泪来，张开双臂，与亲生父亲紧紧拥抱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