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在中国人心中,是民族的脊梁,是历史的丰碑,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精神图腾;在世界眼里,它是人类文明的奇迹,是地球望向宇宙时,最清晰的文化地标之一。
它从不是砖石简单堆叠的防御线,而是时间亲手写就的史诗——将农耕与游牧的碰撞、战争与交融的纠缠、毁灭与重生的轮回,一寸寸砌进山脊,让“中国”二字在两千余年的风雪中,有了可以触摸的轮廓与温热的质感。
到北京第二天,旅行社就安排了八达岭长城的行程。
现存最早的长城段落(战国秦昭王长城)建于公元前约306—251年,距今约2200余年;若从春秋战国诸侯最早筑墙算起,长城历史已逾2700年。2012年国家文物局测绘公布,历代长城遗存总长度为21196.18公里,其中保存最完整的明长城约8851.8公里。
十余年前来北京旅行时,我尚年轻,登顶长城似乎没费多少力气。如今华发已生,腰疾缠身,再面对坡度多在40度左右的八达岭长城,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故而从爬山伊始,我便抱着“体验过程、不跟身体较劲”的心态——一千级台阶是爬,一百级台阶不也是爬么?!
调匀气息,我一步一步向上爬去,不时停下脚步,站在长城的脊背上眺望四周的风景。夏日的风从塞外吹来,裹着草籽与尘土的气息,像两千年未散的狼烟。砖石被无数手掌磨得发亮,像被岁月反复舔舐过的铜镜,依稀能够照出我渺小的身影,也照出秦时的明月、汉时的雄关。此刻的我,仿佛不再是匆匆游客,而是被历史临时接纳的一粒沙,得以贴在巨龙的肋骨上,聆听它沉缓的心跳。
最早的长城,或许不是用砖砌成,而是用哭声垒就——《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我们从小听到大。秦始皇用刑徒的哀嚎搅拌夯土,把战败者的恐惧压进墙芯。八达岭这段明长城,堪称万里长城的“美颜版”,砖缝用糯米石灰粘合,坚硬到能抗住炮铳,却藏不住底层民工渗入的体温。我伸手触摸一块城砖,指缝间渗出冰凉的晨露,恍惚间像摸到某个被史书删去姓名的少年,他最后的气息,早已凝固在灰浆里。原来长城不是冷冰的国防线,而是一座巨大的墓碑,每一道箭孔,都曾是一张思念家乡的嘴。
1935年10月,毛泽东主席写下“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诗句,让长城蜚声海内外,也被赋予了全新的精神象征。此后,这七个字成了长城最标志性的宣传语,更化作激励人们勇于攀登、敢于胜利的精神号角。它褪去了长城“悲怆”“封闭”的旧意象,注入了“征服”“闯关”的新动能。改革开放后,这句话成为最长寿、最具价值的文旅宣传语,进一步将长城推向全球认知——来中国而不到长城,几乎等同于“没来过”。
据地方志记载:雁门关旧楼东台地曾立起“毛泽东登临雁门关纪念馆”,成为目前唯一以“毛主席登长城”命名的纪念场所。毛主席用“不到长城非好汉”与“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两句诗词,将长城深深刻进了民族记忆。
而《长城》《西游记》《长安十二时辰》《大秦赋》等影视作品,更是将“长城”从古迹升级成名场面——从打怪兽到抗外侮,从雪夜独白到烽烟传信,这些情节让“长城”有了多重意象。它是舞台,是墓碑,是脊梁,也是告别的界碑,渐渐成了大众影像里关于“长城”的集体记忆。
越往上爬,坡度越陡,我便暗暗给自己打气:“爬到第××级台队就休息”。实在累了便席地而坐,待气息调匀再继续。在一处坡度达80度左右的路段,石阶已被无数鞋底磨出凹槽,像被命运啃噬的骨缝。我迟疑了三五秒,便毅然决然向上爬去!——有时攀着铁栏杆,有时双手撑地、四肢并用,膝盖不时发出“抗议”。偶一回头,感觉稍不留神就要坠落,吓得我赶紧收回目光,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石阶上。这时,我忽然理解了古人说的“爬”长城,这不是修辞,而是最真实的生存姿态。往上,是烽火台的天窗;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每一步都在丈量人对高度的敬畏、对坠落的恐惧——长城把“进退”二字写成了实体:进则蹑足云端,退则万劫不复。人生许多关口不也是如此?身后是安逸的“峡谷”,身前是喘不过气的“陡坡”,你只能把呼吸调到最匀,把恐惧折进行囊,继续向上。
终于气喘吁吁爬过这段陡坡,我却惊喜地发现,前方好长一段台阶竟平缓了许多!——原来,人生给“糖”的时刻,往往在你还差两块砖就想放弃的时候。别把“看不到希望”当成“没有希望”,因为希望常常披着“再坚持十块砖”的外衣出现。
坐在高高的台阶上远眺,苍茫葱郁的山峦间,蜿蜒的长城一如浮在鲸背上的桅杆。一只黑鹰从头顶上方掠过,尾羽划破空气的声音似裂帛。我突然明白,这条“巨龙”不是用来盘踞的,而是用来眺望的——向北,是游牧民族的牧场,向南,是稻麦飘香的平原。它像一根嵌进中华大地的脊椎,硬生生将农耕与游牧、定居与漂泊、诗经与牧歌,连接在一起。战争不过是缝合失败的线头,贸易与婚嫁才是暗藏在墙根下的针脚。长城真正的意义从不在“隔绝”,而在“让隔绝成为可能之后的交流”——就像人生中的伤口,结痂后反而成了最敏感的部位,能让风从缝隙吹进来,让光从裂痕中照进来。
有位老大妈在女儿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慢慢攀爬。我笑着跟她打招呼:“老人家,这么高都爬上来了,真棒!您老高寿呀?”大妈停下脚步歇息,她女儿答道:“我妈83了!”“您太厉害了!”“唉,老了,爬不动了,就停这儿吧。”老人的话,像对我说,又像对女儿说。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所谓“不到长城非好汉”,从不是逞强登顶,而是敢于承认“我到此为止”,把剩下的路留给体力,留给时间,留给更年轻、更有活力的身体;真正的“好汉”,未必是爬到最高的那个人,而是知道自己该在哪里停下的人。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眼看离集合时间只剩半个多小时,我忙起身返程。一路上,我全程基本抓着栏杆,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生怕一不小心踏空摔倒……一如人生,高光之后,如何平稳“落地”、如何面对“后浪”带来的失重感,才真正考验筋骨。会“爬”,是勇气;会“下”,则是智慧。
回停车场的路上,有商家在播放《好汉歌》,也有商家在售卖“好汉证”。我回头望去,长城如一条蜿蜒的脊线,又像一个大大的“人”字。那一刻,所有战略、所有诗意、所有游客照,都轻得像一缕尘烟。唯一真实的是膝盖的酸痛与掌心的石屑——它们在提醒我:“不到长城非好汉”,重点从来不是“长城”,而是“到”。到高处去,让风吹散借口;到废墟去,让残缺教会完整;到历史的盲肠去,让被遗忘的故事替你发声。
人生终究是一场“爬”:爬过恐惧的陡坡,爬过自我设限的垛口,爬过“我本可以”的深渊。当你站在自己的“八达岭”上回望,会发现那些曾以为过不去的坎,不过是后来人鞋底的背景;那些曾以为会永恒的痛苦,早已风化成让光透进来的裂缝。所以“好汉”,既是站在最高烽火台上拍照的人,也是在陡坡峭壁上喘得说不出话,却依然抬脚向前的人!
长城,像一面镜子,照见我们如何在时间的砖缝里,把自己一点点垒成属于自己的烽火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