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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燕(紫陈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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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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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里,与深蓝对视

我在沙漠边缘的农场连队长大,小时候,家和学校都在一条水渠边,水渠之外数百米,便是连绵不绝、几乎寸草不生的茫茫沙丘。此后数十年,我一直在新疆工作生活,与大海亲密接触的机会寥寥无几,但每一次相遇,都在记忆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一望无际的蓝,汹涌澎湃的浪,赤脚走在沙滩上,任海风吹乱头发的惬意,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中突然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与恐惧,都像钉进骨头的钉子,牢牢嵌在记忆深处。

第一次“看海”,是在阿勒泰的福海。

  福海并非真正的海,而是乌伦古湖。当地人称“福海”或“大海子”,是福海县最负盛名的水域,也是新疆第二大淡水湖,水域面积约1000平方公里。

那年去阿勒泰出差,顺道去了福海。车停在湖边,我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原本在课本里读了无数次的“辽阔”,此刻终于有了具象的模样,我第一次真切触摸到了这个词的重量:湖水泛着灰蓝色,铺向天际,天和海在视线尽头融成一片淡蓝,分不清哪是云的影子,哪是浪的起点。远处的浪头裹着细碎的白光,从那片朦胧的交界线慢慢涌来,越靠越近,声势也越来越响,“哗——哗——”,像无数细碎的鼓点敲在心上。等它终于撞在岸边的礁石上,瞬间碎成漫天飞溅的白泡沫,带着咸湿的海风扑在脸上,连头发丝都沾着海的气息。我低头看脚边的沙滩,被浪打湿的地方泛着浅灰,细沙顺着退去的海水悄悄流走,连脚下的土地都好像跟着这无边的蓝,变得柔软又辽阔。

买好泳衣,租来游泳圈,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下水,慢慢向远处游。可就在某个瞬间,恐惧感突然攥住了我——怕这湖水太深,怕这浪头太猛,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卷进深处,再也回不到岸边。

就在这时,一只白色的“海鸥”(后来才知是湖鸥)掠过水面,翅膀在碧波上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我仰头望着它盘旋、俯冲,最后消失在天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羡慕:它不怕这深不见底的水,也不怕那随时可能袭来的浪,而我,却连脚踝都不敢再往前多伸一寸。

福海是淡水湖,平均水深8-10米,最深处也不过15米左右。可正因为它藏在准噶尔盆地北缘、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北侧的戈壁和草原之间,在不应该有“海”的地方绽放着“辽阔”,反倒像一场温柔的“骗局”,更像一份馈赠给这片土地的恩赐。

从水里出来后,我发现裸露的皮肤被紫外线晒出了清晰的印痕,过了好几个月才渐渐消褪。

福海的冷水鱼向来有名,肉质紧实、鲜美。那天傍晚,我们在湖边的一家餐饮吃鱼宴。烤鱼外皮烤得金黄焦脆,内里的肉质却细嫩得能掐出汁,油脂滴在炭火上,“滋啦”声里满是香气。我咬了一口,烫得直跺脚,却舍不得吐掉。

第二次见海,是在大连。

我们的住处离海很近。第一天傍晚,我和一位小伙伴迫不及待奔向海边。那天风很大,头发被吹得肆意狂舞。我站在岸边,看浪头前赴后继地撞过来——撞得粉身碎骨,退回去,又再度冲锋。耳边灌满了风声、浪涛声,混着海鸥的鸣叫与远处轮船的汽笛。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被风吹来吹去,落在哪里似乎都无紧要。

后来,我们去了长山岛。

乘船行驶在长山岛碧海连天的海面上,我一直站在船舷的护栏边,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大海。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那么真切地面对大海,很奇怪,我的心,竟是如此的安宁与沉静。极目远眺,海天一色的水面上,偶尔有一艘游轮缓缓驶过,划破波平如镜的碧波。天没有尽头,海也没有尽头,那湛蓝湛蓝的海水,仿佛情人深邃温柔的眼睛,蓝得让人迷醉、让人倾倒。

无论是在碧波荡漾的海面,还是在海风习习的海岸边,我都忍不住盯着海鸥看——这种平日里只闻其名的鸟儿,曾无数次让对“问一声那海鸥”的歌词遐想,也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海鸥飞处彩云飘”的画面,幻想自己能够伴着海鸥,“一起翩翩飞飞飞,飞向天的尽头”。

在浅海游玩时,同伴提议去游泳。我犹豫了很久——我怕水,尤其是那种看不见底的水。但碍于面子,还是换上了泳衣。我试探着往游海水里走,脚渐渐触碰不到细碎的沙滩;海水漫过膝盖时,我打了个冷战;漫过大腿时,身体开始发抖;等漫到腰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我,离海岸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像要被拖进海里,忍不住大叫起来:“快救我,我要上岸,我怕!”我不知道在大海貌似温和的外表下,蕴含着多少波澜壮阔?又掩藏着多少惊涛骇浪?尽管我的双眸被海水的纯净蔚蓝浸润得发亮,心却因它的浩渺辽阔,深深地坠入人类的无助与渺小里。

坐在沙滩上时,我还在大口喘气,同伴们打趣我:“你这哪是游泳,是给海拜年。”我喘着粗气,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只海鸥掠过水面,翅膀沾了点水花,又轻轻抖了抖,像在嘲笑我的狼狈。也就在那一刻,我对海水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它不是有边界、有扶手的游泳池,它随时能把人变成任其摆布的“海鲜”。

在往返长山岛的游轮上,数十只海鸥始终尾随着我们的船,盘旋着,飞翔着,时而贴着水面,时而飞向天空,轻盈、优美的身姿,让人真切地感觉到:自由自在地飞翔,是多么美丽又快乐的事!杜甫在他的诗《客至》和《江村》中曾写道:“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笔下草堂南北绿水环绕、春波荡漾、鸥鸟相伴的日子,满是隐逸从容的怡然自得。也许,就象人类向往安宁和快乐的生命一样,海鸥也同样向往与世无争、搏击风雨的自由与快乐。于它们而言,蓝天是归属,大海是舞台,阳光是点缀,连蓝色的梦,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从大海归来后,我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生活在红尘俗世中的人们,偶尔去看看自由飞翔的海鸥或其他鸟儿们吧,放下执着,放下羁绊,放下名利,忘记悲伤,去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开始一种诗意的生活……

那年儿子小学毕业,刚满11岁的他,对“看海”这件事满是欢喜雀跃,我带他外出旅行,住在青岛开发区黄岛。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夏天的夜晚遇见海。暮色把天空染成淡紫色时,我拎着鞋赤脚踩进沙滩,儿子早撒开我的手,在沙滩上狂奔,细沙被他踩得飞溅,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浪头像个撒欢的孩子,温柔地漫过我的脚踝,我故意往浪里凑,任由浪花打湿裤脚。海水漫到膝盖时,一阵温热顺着皮肤往上窜,心里暖融融的。我学着身边游人的模样,往海水深处多走了几步,任浪头一次次撞击我的小腿。而不远处的儿子,正追着退去的浪花跑,嘴里还念叨着“我要抓住它”,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与波光里,成了最鲜活的风景。

我们在海边待了很久,和同行的伙伴并肩走着,聊着家常。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游人,喧闹声、海浪声、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我望着眼前无边的夜色与海面闪烁的波光,突然心里一松:原来海从不是用来征服的,而是要学着“接受”。接受它咸涩的海水,接受它猝不及防的凉意,接受它晒黑皮肤的紫外线,也接受它偶尔变幻的脾气。就像我们过的日子,你没法把它掰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只能学着接纳那些不期而遇的好与坏,然后在里面找些细碎的乐子——比如此刻,看着11岁的儿子笑得露出小虎牙,在海浪中撒欢。

第二天清晨,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想去海边买些海鲜回来,也想一个人去会会清晨的海。天还没亮透,东边的天际只泛着一点淡淡的鱼肚白,海面是蒙着薄雾的银灰色,连浪都变得格外轻柔,一圈圈涟漪慢悠悠地荡开,像还没睡醒的模样。我又一次脱了鞋,沿着海岸线慢慢走,脚印深深浅浅地留在沙滩上,可没等我走出几步,回头望去,刚留下的痕迹就被漫上来的浪悄悄抹平,连一点印记都没剩下。我索性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身后的沙滩——一片平整的银白,仿佛我从未来过,从未走过这段路。

海风带着清晨的凉意拂过脸颊,我鼻子突然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原来大海从不说教,也从不安慰,它只用最沉默的方式告诉我们:不管你曾走过多少路,留下过多少印记,那些开心的、难过的、遗憾的,最终都会像这些脚印一样,被时光的浪轻轻抹去。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都会重新开始。就像11岁的儿子,此刻或许还不懂海的深意,但这份夏夜逐浪的快乐,终将留在他的记忆里,成为日后想起时,心头温暖的光。

最后一次见海,是前不久去葫芦岛旅行,在兴城市住了两三天。

兴城本就是一座浸在海韵里的城市,海滨浴场、龙回头、觉华岛等等,处处都是与海相关的景致。抵达兴城后,见时间还早,我们没歇脚,直奔海滨浴场去了。

许是已近黄昏,海滨浴场人不多。站在沙滩上,海风裹着咸腥扑面而来,头发被吹得肆意飘散,海浪翻滚着,一波一波奔涌上岸,撞出细碎的泡沫……

我迎着大海站着,缄默不语,任凭乱发贴在脸颊,心里,却出奇地宁静……原来,人站在海前,会自动放下“重要”的执念——你哭或笑,海都只顾潮起潮落,却偏偏给了一颗心,最温柔的安放处。

架在海水中的长廊,渐渐亮起了灯,暖黄、浅蓝的光在夜色里晕开,给辽阔的大海增添了几分妩媚。我踩着松软的沙滩一路慢慢走,路过几个渔民的小摊,正在兜售刚打捞上来的皮皮虾和螃蟹。有些皮皮虾肚皮朝上,两排密密麻麻的腿脚,不停地划拉着,显得既可怜又无助。还有一个渔民的半筐螃蟹,足足有五六斤重,居然才50块钱!

长廊下,礁石上,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海风习习,海浪滔滔,映入我眼睑的画面,唯美而又浪漫。

第二天,我们乘车去龙回头景区。

站在山顶上,视野愈发开阔,视线能毫无阻拦地铺到天尽头。海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扑在脸上,底下的浪涛正汹涌着拍向岸边,溅起的白浪间,几只鸥鸟舒展着翅膀,飞得又轻又自在。阳光碎成万点金鳞,在碧波上晃荡着、跳跃着。

黑色的礁石上,有游人蹲在那儿,手指细细抠着石缝——我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竟见他们从石头底下摸出几只指肚大的小螃蟹,青褐色的壳子泛着光,在掌心里活蹦乱跳的。

第三天的行程是觉华岛。

平日时我难得坐船,特意选了一个近窗的座位,在船行驶的半个钟头里,我始终盯着窗外,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无数细碎的钻石在跳跃、闪耀!波浪一层层涌动着,如刚烧开的水在翻滚,船有些轻微的摇晃,仿佛有一双巨手在轻轻推着摇篮,我不禁想起了《军港之夜》的歌词:“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

到了码头才发现,看上去“小小的”觉华岛,竟内藏乾坤——觉华岛约13.5平方公里,绕岛一周20多公里,海滨木栈道、海滨浴场、怪石滩、三面观音、大庙等五个景点之间相距较远。有收费区间车,也有私人电动车、包车接送服务,我们索性包了一辆车,慢悠悠地逛。

木栈道沿海岸线蜿蜒曲折,往返有1000多米长。走在上面时,我看见岸边尸骨遍地,白白的,走近了才发现是蛏子的壳——想来是被海水裹携着冲上岸后,葬身于此,一层层堆积在这儿。

在海滨浴场。海风轻吟,海浪低唱,阳光碎成万点金鳞,在万里碧波上荡漾。赤足走在细软的沙滩上,温热从脚底一路熨进心里。潮水哗哗,缱绻而来,一次次温柔地吻上脚踝,又羞涩地无声退去,只留下一片白色的泡沫,像一句未说出的情话,轻轻被风吹散……

躺在沙滩椅上,头顶是蔚蓝的天空、密集的白云,耳畔传来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哗——哗,哗——哗,节奏不急不慢……我闭着眼睛,惬意地感受着这一切,心绪波平如镜。

下午三点坐船返回时,我依旧坐在靠窗的座位。阳光刺目,只得把窗帘拉上,在座椅靠背上养神。摇摇晃晃中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兴城海滨码头已近在眼前……

  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海?

我说,因为它让我觉得自己渺小,又让我学会与恐惧和平共处。

他们笑,说:“渺小和恐惧有什么好的?”

我说:“渺小才有空间,恐惧才有敬畏,辽阔才有去处。”

在城市里,我们总觉得自己很重要,很独特,无可替代。但站在海边,你会立刻明白:你只是无数沙粒中的一粒,只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你今天笑,今天哭,今天升职,今天失恋,对海来说,毫无意义。它不会为你浪高一点,也不会为你风小一点。它自顾自地潮起潮落,从不在意你是谁。

但这,恰恰是我最感动的地方——因为“不在意”,所以“不评判”;因为“不评判”,所以“包容”。你胖也好,瘦也好,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它都不在乎。它只负责辽阔,只负责深蓝,只负责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一个可以默默站立的地方,哪怕你怕它,它也允许你站着。

在兴城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会去海边,我慢慢发现,海的温柔其实都藏在细节里。退潮时留在沙滩的贝壳,被浪花轻轻推着打转的小螃蟹,甚至是暴雨前海面那层朦胧的雾,都在悄悄消解最初的敬畏。我开始学着坐在礁石上,看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箔,看月光在浪尖铺成银路,才懂得所谓“接纳”,不是要战胜那份辽阔,而是在承认自己的“有限”后,仍愿意把心打开。

所以,我感激每一次与海的相遇。

感激福海,让我第一次知道“辽阔”的重量,第一次看见鸥鸟的倒影;感激大连,让我第一次感到人类的“渺小”,第一次体验到“海鲜”的恐惧;感激黄岛,让我第一次学会“接受”的温柔,第一次在海鸥的注视下,从渔民手中接过刚打涝的蛤蜊;感激兴城,让我第一次与海水和解,第一次体会“接纳”的平静。

以后,我还会去看海。

也许去三亚亚龙湾,踩一踩被誉为“东方夏威夷”的银白沙滩,看海水从浅蓝渐变到深绿;也许去厦门鼓浪屿,在小巷尽头遇沙滩落日,听浪声伴着琴声;也许去广西北海,在“天下第一滩”看潮起潮落,登涠洲岛看火山地貌与碧海碰撞;也许去山东青岛,就着余晖尝海鲜配啤酒;或许去福建平潭等“蓝眼泪”,看风车在海边转动;或是去浙江舟山朱家尖,看沙雕艺术与“十里金沙”相映成趣……甚至去国外,去地中海,去普吉岛,去冰岛黑沙滩……

不管去哪里,我知道,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水,同一种蓝,同一种沉默的辽阔。而我,将永远是那个站在海边,把每一次潮起潮落都存进记忆,把每一道咸味的风都折成书页,任头发被风吹乱,心被海浪一遍遍冲刷,既害怕又渴望、却始终怀揣一份宁静的人。

  2025年9月26-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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