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浪漫的事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然后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昨天早饭后去明珠湖畔散步，深秋已至——于西北边塞而言，说初冬也贴切。萧瑟的风掠过树梢，我独自缓缓走着，目光被身旁的秀美景色吸引——白桦的黄像浸了阳光，暖得透亮；火炬树的红像一炉碳火，燃着暖意；小果子密密麻麻缀满枝头，红得鲜活。可任凭我变换多少个角度，镜头中的画面，始终都不及双眼捕捉到的那般惊艳。正暗自叹息着，四五个五六十岁的男男女女叽叽喳喳从我身边走过，其中一个个头不高的女人嗓门清亮：“退休了就是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望着他们匆匆远去的背影，我莫名愣在了原地。女人的话像一枚小石子，从我的心海掠过，荡起圈圈淡淡的涟漪，我突然惊觉：仿佛只是一转眼，我退休回家已经快两年了。

退休前一年便有朋友建议我，退休后趁着“还年轻”，不如再做点事，多挣份收入。我每次都婉拒：“忙忙碌碌了一辈子，只想歇着。”

不是跟钱过不去，而是我早已想通了：这一辈子，为了工作总结、典型经验、宣传报道、理论调研熬过无数个夜，为了林林总总的工作、加班、赶进度不知错过了多少吃饭时间，忍着腰伤病痛早出晚归，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工作，没好好看过家门口那棵树怎么发芽，没认真听过雨打窗户的声音，没陪家人好好逛过一次菜市场，更错过了无数陪父母老去、陪孩子成长的时光……此后余生，我只想把时间完完整整还给自己。

离开办公室那天，知道我休完假就不会再回去的人不多。那时离正式退休还有四个月，春节放假、年休假、探亲假凑在一起，恰好是整整四个月时间。两天前，我已经把工作交割得明明白白，私人物品也收拾好拿回了宿舍。了解情况的同事笑着说“有空就回来看看”，我笑着点头，心里却很清楚：四年多前，我是被选调来此工作的，家离单位单程近2000公里，这样的“有空”，大概率微乎其微。不是不留恋，是怕一回头，那些被闹钟追着跑的日子又会涌上来，扰了此刻的踏实和宁静。

跟同事简单道别后，我便赶赴机场，局里派了司机送我。走出单位大门时，夕阳正好，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机场离单位70多公里，司机为了稳妥预留了非常充裕的时间。他手握方向盘稳稳开着车，语气里满是对退休生活的无限向往。他尚年轻，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

现在的我，终于能睡到日上三竿。不用再定清晨七点半的闹钟，不用再担心手机里突然弹出工作消息，不用再像以前那样，醒来先翻看各种工作群，也不用把“等有空”再放在嘴边——现在的“有空”，是醒来时听到窗外的声响：麻雀在空调外机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像在聊天；几个邻居围坐在楼下的桌前，有时聊乌俄局势，有时愁小区管道出了问题、啥时能来水做饭；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织出细细的金线……

起身第一件事，是慢悠悠煮一壶花茶，或是冲一杯咖啡。以前在办公室喝茶，似乎多是为了解困，抓一大撮茶叶扔进杯子里，喝到最后好像也没尝出茶味。现在不一样了，我会用珍藏的紫砂壶，捏几片茶叶放进去，看茶叶在壶里舒展，再把茶汤倒进小杯子里，小口小口地品。茶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回甘——原来日子慢下来，是这种清润的味道。

吃完早饭，有写作灵感就坐在电脑前，在文字的世界里自由徜徉；没有灵感，也不想看书、听音乐或做别的事，就去西边的明珠河或东边的明珠湖晃悠一两个小时。以前赶时间上班，脚步匆匆，连路边的花草都没细细看过，如今却能在一棵榆叶梅前站半天：春天看它花开荼蘼，层层叠叠，然后抽出嫩绿的新芽；夏天看它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秋天看它叶子变黄，风一吹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一层金毯；冬天看它枝干光秃秃的，却透着一股韧劲儿，等待来年发芽开花。

有时候我会坐在明珠河边，看河水静静流淌。河水从远山奔涌而来，携着沿途的泥沙，有些浑浊，远看却很清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偶尔有蜻蜓飞过来，停在水草尖上，翅膀一张一合，像在跟河水打招呼。岸边垂柳的枝条柔柔地垂下来，风一吹轻轻拂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傍晚时候，我偶尔会去附近的世纪公园散步。公园里很热闹，音乐声震天响，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有打太极的大爷，有跳民族舞的中年人，还有奔跑嘻闹的小孩子，各居一隅，互不打扰。我不爱凑热闹，总爱往公园深处走——那里有一片花海。春天有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夏天有芍药、蜀葵、大丽花、鸡冠花，秋天菊花和五颜六色不知名的小花，热热闹闹开得到处都是。我会蹲在花前，看花瓣的纹路，闻花香的味道，看蜜蜂采蜜、蝴蝶飞舞，连时间都好像慢了下来——现在回头想想，以前的“踏实”，不过是赶完待办清单后的片刻喘息，却从没有过如今这样，连听鸟儿聊天、看蚂蚁搬家都觉得心安松驰。

有人说我太闲，退休了也不知道找点事做。可我觉得，这才是退休生活该有的样子。在职场三十四年间，我追着时间跑，把日子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待办清单，却忘了生活本身是什么。现在，我终于能停下来，做生活的观察者、体验者——看一棵树如何生长，看花儿怎么开，看河水怎么流，看白云怎么飘，看甘露如何凝结……

有天傍晚，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风一吹，带着点凉意，却格外舒爽。那一刻突然觉得，我享受到的世界，早已超过我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心中甚是满足。想起刚退休时的迫切，拒绝友人时的坚定，还有这些日子里看过的风景，我忽然明白，所谓浪漫，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能睡到自然醒，慢慢做自己喜欢的事，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不慌不忙，却满是甜蜜与温柔。

2025年11月5-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