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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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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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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罐塘

阅读提示:

《盐罐塘》以百年时空为经纬,编织出一幅充满宿命感的民间悲剧图景。散文通过一口幽蓝水塘勾连起两个时代的悲剧:民国初年的私刑沉塘与当代儿童溺亡,在麦石溪的流水中形成残酷的历史回响。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构建出丰富的意象系统——银镯、绣鞋垫、凉鞋等器物如同时光的信物,在沉浮间传递着未被言说的伤痛。尤为精妙的是对民间传说的化用,将"龙女收冤"的传说转化为集体记忆的隐喻,使现实悲剧获得神话般的厚重质感。文中女性视角的隐秘呈现(断甲、梦境)与男性暴力形成沉默对抗,而当代石碑上"水深危险"的官方警示,则构成对传统贞烈叙事的反讽解构。全文如塘水般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在克制叙述中完成对历史暴力的深刻质询。 


《盐罐塘》 正文:

麦石溪的水流了千年万年,在双河口拐弯处冲出一个圆塘。塘壁陡峭如刀削,水色幽蓝似靛染,活像谁家倒扣在河床上的青盐罐。老辈人说这塘通着东海龙宫,底下住着龙王的幺女,专收人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屈。夏夜乘凉时,总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听见塘底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可举灯照去,只见水面浮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

民国五年的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蝉鸣撕扯着整个石家乡安桥村,连最勤快的庄稼汉都躲在皂角树下打盹。赵家新过门的媳妇刘氏戴着银镯,正在西厢檐下绣土家鞋垫(袜垫),金线在靛青织锦布面上游走,针脚密得像她低垂的睫毛。邻院王三趴在两人高的土墙头,汗珠子顺着晒脱皮的鼻梁往下淌,眼里冒着饿狼般的绿火——这后生自打去年三月三庙会见了回娘家的刘氏,魂就丢了一半。他记得那日刘氏穿着藕荷色衫子,发间别着银蝴蝶簪,走过田埂时惊起一群白鹭,像撒了一把会飞的碎银子。

七月半鬼门开那天,赵家全族要去二十里外的黎家坝赶场吃喜酒。天还没亮,刘氏就起来蒸了三笼桂花糕,糕面上用枸杞拼出"福"字。她给丈夫系腰带时,发现对方中指沾着墨渍——昨夜这读书人又偷偷写那些"不合时宜"的诗了。鸡叫三遍,驴车吱呀呀碾过晒场,车辙里留着几粒金黄的玉米。

王三蹲在自家茅厕后头数着脚步声。等最后一双布鞋踏过石板路,他翻过爬满牵牛花的土墙,躲在堂屋门后头。汗水把蓝布褂子洇出深色云纹,怀里揣着的银簪子硌得胸口生疼——那是他趁刘氏洗衣时从窗台顺走的。日头爬上枣树梢时,刘氏端着洗衣的木盆从溪边回来,蓝布裤脚挽到小腿肚,露出缀着红痣的脚踝。她刚跨过磨得发亮的榆木门槛,就被个赤条条的影子扑倒了。绣着并蒂莲的鞋垫飘落在地,木盆滚出老远,惊得芦花鸡扑棱棱飞上枣树,抖落几粒还没熟透的青枣。

"救——"刘氏的喊声还没出口,王三带着蒜臭的舌头就堵了上来。她咬破了他的舌尖,指甲在他背上犁出十道血沟,最深的那道刮到了脊梁骨。正撕扯间,回来取烟袋的赵老大撞见了这一幕——门槛外头是刘氏的绣花裤,门里头是王三的粗布裤,两件衣裳中间,他的弟媳妇正被压在地上,像条搁浅的白鲢鱼,发髻散开成乌黑的瀑布。

"捉奸啦!"赵老大的破锣嗓子惊飞了满村的麻雀。等族人们举着松明火把赶来时,看见的是祠堂前被捆成粽子的两个人:王三的裤腰带上别着偷来的银蝴蝶簪,刘氏的发间插着半截木梳——那是挣扎时撞在门框上折断的,梳齿还勾着几根带血丝的头发。

祠堂里的十二盏桐油灯噼啪作响。族老们商议要"槽双犁宝"——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把奸夫淫妇捆着,系上磨礅沉塘。刘氏突然挣开按着她肩膀的糙手,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出闷响:"我是清白的!"没人注意到她藏在袖口的半片指甲,那是从王三手背上硬生生掰下来的,月牙形的甲缝里还嵌着血痂。

黎明前的盐罐塘静得能听见水蜘蛛划腿的声响。绑着磨礅青石的麻绳勒进刘氏手腕时,她突然想起昨儿夜里做的怪梦——塘底沉着个月亮,里头有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在朝她招手,辫梢系着的银铃铛叮咚作响。入水那刻,她最后听见的是自己陪嫁银镯撞在礁石上的脆响,像是谁在敲打一扇永远不开的门。

百年光阴,不过是石柱县黄水国家森林公园西北的石家乡麦石溪的一个转身。2016年夏天,两个穿同款塑料凉鞋的娃娃蹲在塘边数螃蟹。红蜻蜓掠过水面时,五岁的赵家兄弟同时伸手去够。哥哥的凉鞋带子突然断开,弟弟去拽他胳膊,塘水毫无征兆地翻起个漩涡,像张开的蓝口袋,眨眼间就把两双小脚卷了进去。岸边的蒲公英还没飘到对岸,水面已经恢复平静,只剩几只受惊的蜻蜓在打转。

傍晚寻来的大人们在淤泥里摸到凉鞋,鞋窠里还窝着没化完的水果糖,菠萝味的糖纸粘在鞋底。打捞的竹竿碰着塘底某个硬物,捞上来才看清是半只锈蚀的银镯子,镯身上的缠枝花纹还依稀可辨。月光照在两张被鱼虾啃食的小脸上,竟显出几分安详,仿佛他们只是玩累了在塘底睡着了。

如今再去盐罐塘,能看见岸边新立的青石碑。上头既没写"贞烈",也没刻"节孝",只干干净净凿着两行宋体字:"水深危险/请看管好孩童"。石碑基座上摆着几颗彩色玻璃珠,不知是哪家孩子放的。常有外乡人好奇打听塘名的来历,老辈人便指着塘心说:"瞧见没?那水纹活像个梳辫子的姑娘在摇头哩。"说着就要摸烟袋,可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自打前年改成风景区,这儿早不让抽烟了。

麦石溪的水依旧日日夜夜流着,把那些该冲走的和不该冲走的,都带向远方。偶尔有顽童往塘里扔石子,涟漪荡开的纹路里,恍惚又能看见银蝴蝶簪在阳光下闪了闪,像百年光阴眨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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