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缱绻与决绝》到电视剧《生万物》,标题的变迁,仿佛一次时代叙事的微妙转向。前者指向个体在历史洪流中永恒的两难心境,后者则宣告了创造本身的磅礴力量。然而,这部作品的真正重量,恰恰蕴藏于原名那对充满张力的词语之间——它并非一曲单向度的进步赞歌,而是一幅在对土地的深沉缱绻与时代进程的冰冷决绝的撕扯中,徐徐展开的精神测绘图。鲁南天牛庙村,因此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更是一座拷问人性、价值与归属的永恒舞台。而这部剧的批判性光芒,正来自于它敢于照亮那些在历史阴影中徘徊的、复杂的,甚至“不光彩”的灵魂。
土地的“缱绻”:从生存资料到精神原乡的辩证
《生万物》的深刻之处,在于它超越了“土地是农民命根子”的简单论断,而是层层深入地揭示了土地如何作为一种复杂的文化密码,编织着人们的欲望、恐惧与信仰。
在宁学祥身上,土地是物化的权力象征。他视若性命的地契,是宗法制度下财富与统治权的物证。然而,剧作对这个人物的塑造,若仅止于“顽固的旧式地主”,则失之浅薄。我们应当施以更锐利的批判:宁学祥的悲剧,在于他将自我价值完全异化于那几张地契之中,其“守土”的执念,已演变为一种对权力的病态迷恋和对他人生存权的冷酷剥夺。 倪大贵的表演,精彩地诠释了这种执念背后的空洞与腐朽:当他将地契藏于墙壁,他守护的已不是生计,而是一个即将被历史碾碎的封建幽灵。他是旧制度的殉葬品,其可怜与可恨,皆源于此。
而在封大脚这里,土地则完成了去符号化的回归。他“暴雨护秧”的举动,超越了经济理性的计算,成为一种近乎原始宗教崇拜的情感投射。土地是他的神祇,是他付出汗水、泪水乃至生命价值的圣殿。这种情感,是前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的脐带关系,一种充满悲壮感的“缱绻”。
然而,全剧最具现代性光芒的一笔,落在宁绣绣拒绝十五亩土地陪嫁的决定上。这一决绝的姿态,其革命性在于,她看穿了土地作为宗族馈赠背后附带的沉重枷锁——那是对女性人格的抵押与收编。她所要斩断的,不是与土地的生产关系,而是那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以土地为纽带的依附性命运。她的出走,因而是一次精神的“断奶”,她选择去开垦一片属于自己意志的、看不见的“心田”。
这三重面向共同构成了一部关于土地的“情感现象学”:它既是禁锢的牢笼,也是生命的母体;既是必须打破的旧偶像,又是灵魂得以栖息的永恒原乡。《生万物》没有给出简单的答案,而是诚实展现了这种辩证的撕扯。
人性的暗面:批判视野下的三个“反面教材”
《生万物》的现实主义力度,尤其体现在它并未回避人性在时代重压下的扭曲与堕落。宁学祥、费大嫂与封四,这三个角色构成了一个从“制度性压迫”到“平庸之恶”,再到“赤裸背叛”的批判光谱。
宁学祥:制度之恶的人格化。 如前所述,他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结出的毒果。但批判的锋芒应更准:他的恶,是体制性的、戴着“礼法”面具的恶。他的一切行为,无论是牺牲女儿幸福还是盘剥佃户,在其自身逻辑内都是“合理”的。这种“理性的恶”比单纯的野蛮更为可怕,因为它揭示了旧制度如何系统性地将人异化为维护其自身运转的冷酷工具。他是旧秩序的卫道士,也是其最典型的受害者。
费大嫂:“市侩精明”与“平庸之恶”的共谋。 这个人物极易被简单视为一个“丑角”。但深层次的批判应看到,她是乱世中一种极致的生存哲学化身——一种毫无原则的实用主义。她的所有算计、撒泼与攀附,目标都极其明确:在动荡中寻求个人与家庭利益的最大化。她没有宁学祥的“主义”,也没有封四的“狠辣”,她的恶是一种弥漫于日常的、“平庸的恶”。她代表了那种在历史转折关头,放弃道德判断与家国大义,将全部智慧用于钻营和自保的市民哲学,这种哲学同样在蛀空一个民族的脊梁。
封四:无根者的破坏性与阶级叙事的复杂注解。 “引土匪入村”这一行为,使其在道德上几乎被彻底宣判。然而,简单的唾骂无助于理解这一悲剧的根源。封四代表了旧社会中最绝望、最一无所有的阶层。当正常的上升渠道被堵死,当压迫看不到尽头,极端的环境便孕育了极端的报复心理。他的行为,是对不公世界的疯狂毁灭,其中既有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中所指的“革命性”,但更赤裸地展现了其破坏性与自我毁灭的倾向。他是阶级压迫催生出的怪胎,他的存在,是对那个制造出无数“封四”的吃人社会的血泪控诉,同时也警示着,任何正义的事业若被此类极端个人欲望所劫持,将可能走向怎样的歧路。
个体的“决绝”:历史代价与微观心灵的震颤
如果说“缱绻”定义了人物的情感锚点,那么“决绝”则刻画了他们在时代命令下的生存姿态。剧作的力量,正体现在它对“决绝”所付出的微观代价的细腻捕捉上。
宁绣绣的觉醒之路,远非一个光鲜的“娜拉出走”神话。剧作深刻地揭示,她获得的独立,是以牺牲宗法社会下所有的安逸与庇护为代价的。当她“毅然拿起针线、走进田间”,她步入的是一片精神的荒原。她的新生,始于一种深刻的失重感——在挣脱旧的牢笼后,她必须独自在风雨中重建生活的意义。这种对“解放”之痛苦一面的呈现,远比任何颂歌都更具震撼力。
与之相对,费文典则呈现了另一种“决绝”的无力。他是被时代思潮“启蒙”了的灵魂,却困在“救亡”的现实结构与个人情感之中。他的痛苦是一种“半觉醒”的痛苦:他看清了理想的轮廓,却无力斩断传统的根系。张天阳的演绎,精准刻画了这种“觉新式”的彷徨——一个被风浪裹挟的敏感灵魂,他的悲剧不在于彻底的保守或反抗,而在于在两者之间的持续撕扯中,消耗尽了行动的勇气。他代表了历史中那些被宏大叙事常常忽略的、未能彻底转型的“中间物”。
而封大脚,则体现了最深厚,也最朴素的“决绝”。他的“决绝”对象不是具体制度,而是生存本身施加的苦难。他代表了一种来自土地本身的、近乎生物性的坚韧生命力。他的哲学是存在的哲学: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土地要耕种,生活要继续。他是历史车轮下最深沉的承重者,是“生生不息”这一理念的人格化象征。
叙事的张力:在“家国同构”与“个体价值”的裂隙处
《生万物》的史诗性,恰恰生成于其叙事的内在张力之中。它一方面遵循着“家国同构”的传统叙事模式,将家族命运与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紧密交织;但另一方面,它又通过大量鲜活的细节,不自觉地逸出了这一框架,让我们得以窥见个体价值在宏大目标下的震颤与剥落。
这种张力在女性角色的群体命运中尤为刺目。宁绣绣、宁苏苏等人,无论其选择反抗还是顺从,她们的悲欢离合首先是被作为“家族共同体”的附属品而被叙述的。然而,剧作又通过她们细腻的情感世界和身体苦难,强烈地暗示了这种叙事对个体独特性的某种淹没。当我们将目光从“家族的变迁”移向“具体一个女子的眼泪与欢笑”时,便能感受到一种叙事的裂隙,一种未被完全言说的伤痛。
同样,在对待传统乡土文明的态度上,剧作也体现了复杂的二重性。它既将合作化、新农具等表现为一种线性的、“进步”的历史必然,同时又充满深情地描绘了那些即将逝去的农耕技艺、乡村伦理和民俗节庆。费文典所象征的“新学”与乡村“旧俗”之间的碰撞,其结果并非简单的取代,而是一种充满失落感的融合。剧中那些祭拜土地、遵循农谚的场景,无不流露着对一整套即将瓦解的生活方式和宇宙观的深深“缱绻”。
正是这些裂隙与回响,使得《生万物》超越了命题作文的范畴,成为一部值得思辨的文本。它让我们思考:在奔向现代性的集体长征中,那些为“决绝”所付出的、极其珍贵的个体情感、传统智慧与生命体验,是否都成为了必要的代价?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在向前飞奔的同时,也能回头审视那些散落在路上的精神遗产?
当代回响:在“离土”时代重访“根”的意义
《生万物》虽定格于历史,但其核心叩问却在“离土”成为普遍经验的今天,产生了强烈的当代共鸣。
在一个城市化高歌猛进、数字虚拟生活日益常态化的时代,“土地”之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剧中对土地那种近乎血亲般的“缱绻”,对我们而言已是一种遥远的情感。我们更像是精神上的“费文典”,理智上向往着更开阔的世界,情感上却可能与某种“根”失去了连接,陷入一种无根的漂泊与焦虑。
宁绣绣的抉择,则为我们提供了一面审视当代独立的镜子。她的独立,以巨大的个人牺牲为基石。这促使我们反思:今天我们所追求的个体自由与自我实现,其代价是什么?我们是否同样在获得某种自由的同时,陷入了新的孤独、焦虑与意义困境?
而封大脚所代表的、那种与土地直接相关的坚韧、质朴与对生活本身的信念,在当下浮躁的社会心态中,反而焕发出一种新的伦理价值。他提醒我们,无论技术如何迭代,社会如何变迁,一种脚踏实地、专注于自身“田地”的“工匠精神”与生命韧性,永远是抵御虚无的宝贵资源。
结语:作为未完成对话的《生万物》
《生万物》的价值,不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关于历史的标准答案,而在于它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充满辩证张力的意义场域。在这里,“缱绻”与“决绝”不是非黑即白的对立选项,而是每一个身处大时代中的个体,都必须直面并与之共存的永恒矛盾。它通过对宁学祥、费大嫂、封四等人性暗面的犀利刻画,通过对解放之路复杂代价的深刻揭示,完成了对历史浪漫主义叙事的祛魅。
它邀请我们参与的,不是一场对过往的怀旧,而是一场关于未来选择的未完成对话:我们如何在快速变迁中安放自己的精神家园?如何在追求效率与发展的同时,呵护那些脆弱却珍贵的人情与价值?如何能在不得不“决绝”前行的路上,保留一份对来时路的深刻“缱绻”与敬畏?
这部剧,正如它所描绘的那片土地,本身即是一个丰饶的母体。它生发出的,是关于我们自身处境的长久思索。这,正是一部优秀文艺作品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它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起点。
(陈鱼乐 何 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