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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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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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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敲门》:一扇门·一部史诗 ——从文学到舞台的美学再造

今年十月,山城重庆的夜色被细雨浸润。在重庆川剧艺术中心,话剧《谁在敲门》作为第十八届文华奖川渝地区唯一入围的参评作品,于帷幕开合间,完成了一场从文学到戏剧的壮丽跃迁。这部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与重庆市话剧院联袂打造的现实主义力作,改编自作家罗伟章被誉为“现代乡土社会精神史诗”的同名小说。当最后一记敲门声在剧场沉寂,那回荡在观众心头的叩问,却早已超越舞台的界限,成为对当代中国城乡变革与个体命运沉浮的深刻隐喻。

时空的重构:从文学的绵密到戏剧的凝练

罗伟章的原著小说以63万字的庞大体量,用绵密如针脚的时间推进,建构起一个家族的微观编年史。开篇“许成祥老人的八十大寿,是这个家族近年来最热闹的一件事”,在温情脉脉的日常叙事中,悄然织就了一张亲情、利益与时代洪流交织的巨网。

而面对从浩瀚文学到有限舞台的转化难题,编剧喻荣军和导演王筱頔展现出了惊人的艺术魄力与智慧。他们将60多万字的磅礴江河,浓缩为3万多字的蜿蜒溪流,精准地将叙事焦点锚定在 “老-病-死” 这三个最具爆发力的生命节点上。正如中国评协会员周其伦所言,这“三个事件如同戏剧冲突的三枚榫卯,精准咬合起剧情的起承转合”。全剧三小时多的时长,仿佛一个时代的剪影,高度凝练却又张力十足。

这种凝练在舞台上化为了极具冲击力的视觉语言。在第二幕“病房”中,当许家兄弟为高昂医疗费争执不休时,大哥许春山那句“爹这病,就是个无底洞”的台词,与小说中细腻的心理描写形成了残酷的呼应。此刻,舞台灯光骤然收束,化作几道孤光,只照亮每个演员脸上明暗交错的复杂表情,将文字中幽微的暗流,淋漓尽致地转化为舞台上一览无余的戏剧风暴。

意象的升华:“门”的多重隐喻与声音叙事

在话剧《谁在敲门》中,“门”已彻底超越其物理属性,蜕变为一个充满哲学张力的多义符号。它既是许家老宅那扇吱呀作响、承载记忆的木门,也是横亘在城乡之间的无形壁垒;它既是传统伦理与现代观念碰撞的界碑,更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那扇难以启闭的情感之门与良知之门。

导演对“敲门”声的艺术处理,堪称全剧的点睛之笔。那或轻或重、或急或徐的叩击声,经由精心的声音设计,被赋予了丰富的情感与象征:寿宴时的轻快密集,是亲友欢聚的喧闹,也似命运悄然而至的脚步声;病房外的沉重缓慢,是生命垂危的倒计时,也是亲情在现实压力下的艰难喘息。这种极富层次的声音变奏,使“敲门”不再是简单的情节推进器,而是贯穿全剧、叩击灵魂的艺术主角。

叙事的创新:旁白与表演的互文性建构

该剧最令人惊艳的艺术突破,在于对“许春明”这一角色的旁白功能进行了创造性的运用。在小说中,许春明作为知识分子的内心活动通过大量心理描写呈现,而在舞台上,这一内在视角被直接外化为演员面向观众的倾诉与审视。

他的一句“我就站在这里,站在生我养我的老宅里,却像个迷路的孩子”,瞬间将一个人物内心的疏离与迷茫提升为一代人的共同乡愁。更为精妙的是导演营造的“时空凝滞”效果。在第四场兄弟激烈争执的戏中,当矛盾达到顶点,其他演员猛然定格,许春明则缓步走到台前,如同一个冷静的史官,说出那句充满反讽与悲悯的台词:“你看,我们许家的男人,都学会了用最大的声音说最小的事。”这种叙事转换打破了传统的“第四堵墙”,引导观众从情感的漩涡中抽离,进入更深层的哲思空间。

细节的再现:从文字到舞台的创造性转化

话剧在对小说细节的舞台转化上,展现了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小说中描写父亲许成祥“总是坐在门槛上抽烟,目光越过院墙,不知道在看什么”,这一静态画面在舞台上被转化为一个极具感染力的动态场景:老父亲独自坐在舞台前沿,烟雾缭绕中,他背后的巨型投影墙上,缓缓流过乡村从青翠田园到钢筋水泥的变迁影像。这一刻,个人的孤独与时代的巨变同频共振,产生了无声的震撼。

另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细节是“家谱”场景。当许家大哥郑重地展开家谱时,灯光骤然照亮一幅垂落而下的十米长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先祖的名字,而卷轴的末端,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这个强烈的视觉隐喻,完美地传达了小说中“我们的根还在,但枝叶该往哪里长”的深刻困惑。

地域美学:方言与民俗的当代表达

《谁在敲门》的台词处理,在保留原著地域灵魂的同时,实现了艺术上的升华。全剧采用地道的川渝方言演出,那些“要得”“巴适”“莫得事”等鲜活词汇的运用,不仅增添了浓郁的生活气息,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戏剧节奏。正如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毛时安所评价:“剧中将川东方言的色彩性充分呈现出来,那种叙事表达,不紧不慢地就流到了人的心里。”

特别在“丧礼”一场中,主创团队展现了高超的文化转译能力。原著中描述的古老“哭丧”习俗,在舞台上没有被简单复刻,而是被转化为一场极具仪式感与现代性的歌舞场面。演员们用充满张力的现代舞肢体语言,表现悲恸与送别,既保持了地域文化的内核真实,又实现了传统仪式向当代艺术的诗意转化。

时代的命题:个体命运与集体记忆的共鸣

《谁在敲门》的宏大之处,在于它最终让一个家族的悲欢,叩响了一个时代的回音壁。话剧中新增的“拆迁”情节,与原著中的乡村变迁描写形成了深刻而有力的对话。当推土机的轰鸣声作为背景音效在剧场中低沉地响起,许春明站在即将被拆的老宅前,说出那句小说中没有的台词:“他们要拆的不是房子,是我们许家人的记忆仓库。”这一笔,恰如其分地延伸并强化了原著对现代化进程中乡土记忆消逝的忧思。

许家三代人的命运轨迹,如同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大时代中城乡变迁的壮阔与悲欢。许春明这个从农村走进城市的知识分子,他的独白道出了无数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漂泊感:“我像个无根的浮萍,在城市里漂着,回不去的农村,融不进的城市。”当这句台词在剧场中响起,台下许多观众的红了的眼眶,便是其引发强烈共鸣的明证。

结语:在叩问的回声中,找寻安放自我的门扉

《谁在敲门》的成功,远不止于一次技法和巧思的胜利。它完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文化使命:为漂浮于时代洪流中的集体心灵,找到了一处可供栖息、可供言说的戏剧场域。当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名誉所长宋宝珍赞誉其“展现了当代中国农村在时代洪流中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蜕变”,当导演陈薪伊将其誉为“属于中国农民的散文诗”时,他们指向的,正是这部作品所构建的、与我们每个人血脉相连的情感共同体。

在结尾处,所有演员手持代表各自人生的门板,依次敲响。那声声叩问——“时代在敲门。”“命运在敲门。”“那个曾经的自己,在敲门。”——最终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它让我们清晰地意识到,这叩问从不来自外界,而是源于我们自身对根源的渴求、对身份的探寻、对归宿的期盼。

剧场的魔力在于,它将这千千万万个体的私密叩问,汇聚成一场恢弘的公共仪式。帷幕落下,灯光亮起,我们带着被叩击过的灵魂离场。而那扇“门”,已不再仅仅是舞台上的布景;它被植入了我们的内心,成为一个永恒的象征——关于我们在喧嚣世界中如何辨认自我,如何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构建归属,以及最终,如何有勇气推开那扇属于自己的门,去安放一个完整而真实的灵魂。

这部凝聚川渝文艺力量集体智慧的作品,最终实现的,正是一场从“他们”的故事到“我们”的生命的伟大过渡。它不仅是一扇需要面对的门,更是一次邀请:邀请我们每一个人,在时代的巨大回响中,倾听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最固执的那一声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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