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来,落在鹰嘴岩的石缝里,落在父亲的老藤椅上,落在那块铜板上。那些藏在雪 地里的秘密,那些围炉夜话的夜晚,那些带着体温的故事,都变成了风……
记得1949年的雪比往年早,十月初二的清晨,石家乡的山岗还埋在雪堆里,新屋塝冉家的长 工房却飘出了一缕早烟——母亲把灶上的红薯粥熬得咕嘟响,父亲攥着柴刀站在门口,眼神总往鹰嘴岩的方向瞟。
"他爹,别瞅了,雪这么大,没人来。"母亲擦着围裙走出来,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墙外有细碎的脚步声。父亲猛地攥紧柴刀,只见四个身影像融在雪里的影子,贴着墙根溜了进来。领头的山东汉子睫毛上挂着雪,棉衣领子翻着,露出里面磨破的旧毛衣,手背冻得通红,却攥着一把上了膛的驳壳枪:"叔,婶,俺们是解放军侦察班的,想借你家避避风雪。"
母亲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父亲却上前握住他的手:"同志,快进来,灶上有热粥!"
这晚,长工房的火炉烧得通红。罗班长——就是那个山东汉子——蹲在炉边烤袜子,水蒸气顺着房梁往上飘,他抹了把脸,对父亲笑:"叔,俺们是三野的,要摸清楚鹰嘴岩的路况,给主力部队开路。冉家那地主是不是藏了枪?"父亲点头:"冉瑞七昨晚把护院狗放了,大门闩得死死的,像只缩头乌龟。"母亲端着热粥进来,瞥见罗班长毛衣领口的破洞,转身去里屋拿了针线筐:"同志,我给你补补,不然雪风灌进去冷。"罗班长不好意思地挠头:"婶,不用麻烦。"母亲把他按在炉边的凳子上:"谁跟你客气,你们为我们打仗,这点儿活算啥。"灯光下,母亲的手指翻飞,针脚密密地缝在破洞上,罗班长盯着她的银发,眼睛湿了。
罗班长啃着红薯,突然拍着大腿笑:"俺给你们讲个日本鬼子闹的大笑话,叫‘茅草割屁股’!"
那是1940年的长白山,部队抓了个日本侦察兵。审的时候,那鬼子坐立不安,脸皱得像个干橘子。没过半小时,他自己熬不住了,捂着屁股喊:"长官,求求你,给我上药吧!"卫生员一检查,好家伙,屁股沟两边全是血口子。"你这是被刀捅的?"卫生员问。鬼子哭丧着脸:"俺今早进根据地,找了丛芭茅方便,用茅草擦屁股——那草叶子比刀子还利,一拉,哎哟喂,疼得俺直蹦!"战士们乐了,给了他药膏,他抹着药说:"八路大大的好,下次俺给你们送情报!"罗班长笑着摇头:"情报是套出来了,那鬼子回去后,听说被中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连茅草都打不过’!"
父亲笑得直拍腿,母亲在楼上喊:"别笑了,冉家的灯灭了!"
罗班长收敛了笑容,从怀里掏出张地图:"叔,明早俺们要去鹰嘴岩东侧,你能不能带俺们走小路?"父亲点头:"我熟,后山有条羊肠小道,雪没埋住。"他又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亮闪闪的军功章:"叔,这是俺在锦州战役得的,俺们排救了个老太太,她给俺们做了双布鞋,说‘同志,穿着暖’。这章是俺们排的荣誉,也是老百姓给的。"父亲接过军功章,指尖碰到罗班长的手,冻得冰凉:"同志,你们受苦了。"罗班长笑:"叔,等解放了,俺把这章给你留着,当喜酒的贺礼。"
第二天凌晨,父亲带着侦察兵出发。雪没膝深,罗班长走在最前面,裤脚全湿了,却时不时回头喊:"叔,慢点儿,别摔着!"到了鹰嘴岩,罗班长趴在雪地上,用望远镜看山下的路况,手指在地图上画圈:"叔,你看,这里有个弯道,主力部队可以从这儿过,不会被敌人发现。"父亲望着山下的雾,问:"罗班长,你们走的时候,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不?"罗班长笑:"叔,等解放了,俺们再来找你,到时候喝你的喜酒!"
第三天晚上,罗班长又讲了个故事,这次他没笑,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俺们排有个王排长,锦州战役的时候,救了个老太太。"
那是1948年的冬天,锦州城内外打得天昏地暗。王排长带着侦察排路过一个村子,看见个老太太坐在门槛上哭,声音像被风刮碎的纸片。"大娘,咋了?"王排长问。老太太攥着块铜板,眼泪砸在上面:"国民党兵抢了我的银元,说给我块铜板当补偿,那是我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啊!"王排长摸了摸胸口,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块亮闪闪的银元——那是他去年在解放区斗地主分的,一直舍不得花。"大娘,这银元给你,铜板我留着。"王排长把银元塞给老太太,捡起铜板擦了擦。
后来,王排长参加了三次战斗,每次都被子弹打中上衣口袋——而口袋里,正是那块铜板。第三次,子弹把铜板砸出个深坑,王排长却安然无恙。"叔,你说奇不奇?"罗班长摸着胸口,"那不是铜板救了他,是老百姓的心救了他。"
第四天清晨,父亲被敲门声惊醒。罗班长站在门口,肩上背着背包,手里拿着块铜板:"叔,主力部队到了,俺们要走了。这块铜板你拿着,要是以后遇到难处,就找解放军,咱们都是一家人。"父亲接过铜板,手心里全是汗:"罗班长,你们要活着回来啊!"罗班长笑:"叔,等解放了,俺们再来找你!"
那天下午,父亲站在鹰嘴岩上,望着山下的队伍。解放军像一条黑色的河,顺着小路流过来,军号声裹着雪风往耳朵里钻。罗班长骑着马,看见父亲,挥了挥手:"叔,俺们走了!"父亲喊:"罗班长,别忘了来喝喜酒!"
岁月流转,父亲的头发白了,却总坐在门口的老藤椅上,望着鹰嘴岩的方向。每逢雪天,他就会摸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块锈迹斑斑的铜板——那是罗班长塞给他的,还有枚用红布包着的军功章。"你们看,"父亲擦着铜板,"这铜板上有罗班长的体温,有母亲的针脚,有老百姓的心意,还有解放军的命。"
今年十月初二,石家乡解放纪念日,新中国也满76岁,我带着父亲去了鹰嘴岩。雪还没化,山下的公路上,汽车像蚂蚁一样跑,远处学校的铃声飘过来,脆生生的。父亲摸着铜板上的锈迹,像摸着罗班长当年冻红的手背,他对着山下喊:"罗班长,你看,渝东解放了,石柱公路通了,孩子们都上学了,你当年说的喜酒,该摆了!"风里飘来阵阵菊花香,是村民祭献的烈士花。我看见,他手里的铜板,映着阳光下的雪,闪着暖光——那是罗班长的体温,是母亲的针脚,是王排长的铜板,是所有解放军的心意,像种子一样,埋在鹰嘴岩的石缝里,埋在我们家的老藤椅下,埋在每一个雪落的清晨,发了芽:长成了山下的公路,长成了学校的铃声,长成了父亲眼角的泪,长成了我们心里永远的春天。
雪落下来,落在鹰嘴岩的石缝里,落在父亲的老藤椅上,落在那块铜板上。那些藏在雪地里的秘密,那些围炉夜话的夜晚,那些带着体温的故事,都变成了风,吹过山下的稻田,吹过村里的新房,吹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罗班长,你看,咱们的日子,好了。"
(执笔整理:陈鱼乐 素材提供:谭道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