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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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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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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巷

夏日的暮色总是来得迟,却沉得稳。当最后一片霞光被巷子两侧的马头墙吞没,青石板上便依次亮起三盏灯——一盏在巷口,一盏在巷腰,一盏在最深的拐角处。它们温温地亮着,像三种不同形态的人生注脚,也像三个欲言又止的省略号。

李老汉的打油诗

李老汉蹲在儿子家冰凉的瓷砖阳台上,手里摇着蒲扇,给蹒跚学步的孙子赶蚊子。他的目光无意间穿过防盗网的格子,落在楼下——儿子正把孙女高高举起,孩子“咯咯”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地溅上来。这个画面瞬间击中了他,胸腔里一股又热又酸的气流猛地顶到喉咙口,那句粗糙的打油诗几乎脱口而出:

眼望窗外儿抱儿,

想起当年我抱儿。

后面两句,像一块灼热的炭卡在喉头,他猛地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被夜色吸走的叹息。他记得,当年在田埂上,他也是这样把儿子架在自己汗涔涔的脖颈上,指认天边的星星。那孩子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嘴里念着他教的“鹅鹅鹅”。如今,儿子成了西装革履的城市精英,餐桌上的话题从他听不懂的“KPI”跳到“融资”,手机消息的嗡鸣声比夏夜的蛙鸣还稠密。一次,他习惯性地把菜里的花椒拣出来放在桌沿,儿子皱紧眉头:“爸,这不卫生。”那眼神里的嫌弃,像一根冰冷的针。小孙女哭闹着要爸爸抱,那个曾经缠着他讲“狼来了”的男孩,如今连十分钟的完整陪伴都成了奢侈。李老汉默默起身,收拾起一桌的杯盘狼藉,油腻的碗沿沾着他指腹粗粝的茧。恍惚间,他耳边响起三十年前,自己父亲在灶台前的那声叹息:“等你老了,就知道了。”如今,他是真的知道了。

陈老师的七绝

退休教师陈老师的生活,在旁人看来比李老汉“圆满”得多。儿子是街坊里有名的孝子,每周雷打不动地带着孙子来看他。但这份“孝”,有着精确到分钟的刻度。

“爸,这进口保健品每天一粒,饭后吃。”“爸,现在不兴那些老掉牙的诗了,少教孩子‘古道西风瘦马’,负能量。”儿子的话速很快,像他永远匆忙的脚步。他总是匆匆来,留下包装精美的营养品和被他用贴纸修改过的“正确”绘本,又匆匆去。某个黄昏,陈老师沏的龙井还没凉透,儿子一家便要走了。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儿子小心翼翼地把孙子抱进安全座椅,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父亲怀里撒娇。忽然,一幕旧景撞上心头:也是这样的黄昏,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摇摇晃晃扑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口齿不清地念:“床前明月光……”一首七绝便在心中悄然成型:

倚窗遥见孙绕膝,

犹忆当年抱子时。

最后两句,他用工整的楷书写在了日记本扉页上,像一道冷静而精准的命运谶语。

苏教授的轮回

苏教授是这条巷子的传奇。他学贯中西,培养的儿子是常春藤毕业的跨国企业高管。但深谙《易经》与庄子的他,比谁都更早看清了这条轮回之路的轨迹。

那首《反哺谣》写于三年前的中秋。视频里,儿子的脸在纽约清晨的光线下精神抖擞:“爸,节日快乐!这边项目太紧,明年一定回。”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和陌生的天际线。苏教授笑着应允,挂了电话。窗外,老燕正叼着虫子飞回檐下的巢,几只雏燕张着黄口啾啾待哺。他忽然想起《庄子·外物》里“代代相啮”的寓言,铺开宣纸,浓墨饱蘸:

檐乌哺子羽初满,忽见当年老翅垂。

新翼已遮云外日,旧巢犹盼陇头枝。

环生九转噬尾链,丝结三重衔恨丝。

莫道寒柯化枯骨,斜阳又照啄残肢。

诗句,成了冷酷的预言。今年春天,一场中风将他困在了轮椅上。儿子汇来的钱足够聘请顶级的护工,护理专业、流程标准,却带着消毒水般的冰冷。某个黄昏,护工帮他擦拭身体,他看见镜中自己那如同枯枝般微微颤抖的手臂,突然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这不正是那句“寒柯化枯骨”么?

轮回的破解

转变,始于那场社区举办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讲座后的座谈会。说不清是什么力量的驱使,三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现场,坐在了角落里。

在自由分享环节,一阵沉默后,社区书记鼓励地看向几位老人。李老汉被一种莫名的勇气推动,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搓着粗大的骨节,第一次,用那口被儿子屡屡纠正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完整地、一字一顿地,将他那首被视为“粗俗”的打油诗念了出来:

眼望窗外儿抱儿,想起当年我抱儿。

你抱儿来儿弃我,日后你儿弃我儿。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他那身为精英的儿子坐在后排角落,脸上职业性的微笑瞬间冻结,血色褪尽,变得苍白如纸。那直白到残酷的词句,像一把未经打磨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割开了包裹在“忙”、“为你好”和“现代生活”之下的、血淋淋的真实伤口。

这寂静仿佛是一种许可。陈老师缓缓站起,从怀里掏出那本边缘磨损的日记本。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用教书先生特有的、清晰而平和的语调,诵读了他的七绝:

倚窗遥见孙绕膝,犹忆当年抱子时。

今日儿嫌亲鬓雪,他年孙笑祖须垂。

他温和地,像在课堂上解析古文一样解释道:“诸位,这个‘嫌’字,并非厌恶,是那种忙乱中无意识的疏远,是话语到了嘴边又咽回的无奈。这个‘笑’字,也绝非嘲笑,是孩童对一位面容模糊、不甚熟悉的祖辈,那种天真的、却也无比残忍的漠然。正是这种包裹在礼貌与亲情外衣下的、温柔的残酷,才是这轮回最可怕之处。”他的儿子坐在台下,深深垂下了头,仿佛第一次听懂了父亲课堂上的内容,想起了自己那些以“科学”和“正确”为名的阻拦与“修正”。

最后,所有的目光,沉甸甸的,都投向了坐在轮椅上的苏教授。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社区书记展开一直放在膝上的那幅卷轴——上面是他中风前挥就的《反哺谣》,笔力遒劲,墨迹如铁画银钩。他没有读,而是用那侧尚未完全麻木的喉咙,发出沙哑而深沉的声音,如同钟杵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房:

“‘檐乌哺子羽初满,忽见当年老翅垂。’——这是现象,是你们每个人正在经历和看到的,是表层的循环。

‘新翼已遮云外日,旧巢犹盼陇头枝。’——这是矛盾,是新旧的冲突,是子女的成就本身成了隔阂,而父母却还在原地,守望那点微薄的暖意。

‘环生九转噬尾链,丝结三重衔恨丝!’——这是本质!”他的声音猛然拔高,那只尚能活动的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青筋暴起,“那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形成永动的、绝望的循环!那丝,是情丝,也是怨丝,是爱恨交织,一代代缠绕成的死结!

‘莫道寒柯化枯骨,斜阳又照啄残肢。’——这就是结局!是轮回的必然!我的今天,可能就是你们所有人,逃不脱的明天!”

苏教授的声音在活动室里隆隆回荡,如同一记记沉重的警钟。他环视全场,目光最后像探照灯一样,落在自己儿子和李老汉、陈老师的儿女身上:

“法律,”他指了指桌上那本红色封皮的手册,“它规定了赡养的义务,保障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不至于‘寒柯化枯骨’。它能打破物理的悲剧。但真正要斩断这条‘噬尾链’,解开这‘衔恨丝’,靠的不是冰冷的法律条文。”他的目光变得灼热,“而是在座的每一位,从今天,从此刻开始,用你们的真心,去填补那些陪伴的空白,用你们的理解,去融化这横亘在代际之间的、厚厚的冰霜!”

新篇

今天的轮回巷,确乎有了新的景致——

李老汉的孙子在幼儿园表演节目,念的不再是ABC字母歌,而是爷爷用乡音一句句教的:“小乌鸦,会反哺,爱爷爷,孝父母。”童声稚嫩,却像一颗种子。

陈老师那间曾只有孤灯陪伴的书房,如今常常传出三代人的笑声。他的书桌上,摊开着和儿子、孙子一起合作编纂的《新声律启蒙》,墨香混着茶香。

苏教授在儿子的搀扶下,每天在巷子的青石板上缓慢地散步。儿子的脚步配合着他蹒跚的节奏。他看着归巢的燕子衔泥修补旧窝,轻声对儿子说:“这一次,我们不再写那悲凉的《反哺谣》了。”儿子握紧了他的手臂,低声应道:“是,爸。我们一起,书写属于我们的《暖巢新篇》。”

暮色再次降临,三户人家的灯火依旧依次亮起。但这一次,它们不再像是孤独的注脚,而是融融地连成一片,温暖地照亮了青石巷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打破宿命轮回后,每一个平凡夜晚里,那最珍贵、也最踏实的人间天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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